第32章
我不知自己是怎麽出了宮的,只覺得眼前一片紅,平地都踩成屍山血海。像是極熱,內心滔滔如沸,又像是極冷,冷得我渾身毛骨悚然,冷汗透了一身。黎明将至,天邊浮起一道白,露水落在身上涼意滲進骨頭縫裏。我一腳深一腳淺地跑回家,咣咣咣地砸門。家裏的仆婦都被我吓了一跳,我娘在門口迎我。“诶呀,你這個死孩子,吓死我了,不是明天回來嗎?怎麽今天就回來了?”
我鐵青着臉不理會我娘親和仆婦們,直接進了我二哥的院子,我二哥去山西赴任之後,他的院子能帶的東西都帶走了,我娘叫人把院子鎖了。我用力拉了拉門上的鎖,吼道:“誰鎖的?!”
家中的仆婦不敢搭話,我娘素來最溺愛我,也不問緣由,連忙叫人:“來來來,給三少爺把門打開。”她上前拿着帕子要給我擦汗,我躲開了。“怎麽了阿輕?你看這滿臉是汗的,有東西放在你二哥這兒忘了?诶,更衣之後慢慢找不行嗎?”
仆婦把鎖打開,我立馬一腳跨進去,直奔我二哥的書房。他不似我這麽頑劣,什麽東西都好好收着,對人恭敬,一切做得井井有條。
我推開書房的門,急火攻心,差點被飛塵嗆死,我扶住膝蓋猛咳。我二哥才走了幾個月,書房已經開始生塵了。
我紅着眼睛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到處翻,我們小時候用過的字帖,被我折斷的風筝,三兄弟一起紮的花燈,被人小心妥帖地放在櫃子裏,從這些陳年舊事的物件深處,我顫抖着手,指尖勾到了那只和我的似是而非的蹴鞠。
我咽了口唾沫,瞪大着眼睛把那繡着字的一面轉過來,一個端端正正的福字。
前緣盡誤。
我娘急匆匆進來,見我癱坐在椅子上,連忙問:“阿輕,怎麽了?”她搖搖我,我呆若木雞置若罔聞,感覺手腳都是冷汗。
我娘掃了一眼被我翻得一地狼藉的書房,驚叫:“诶呀,莫非是皇上不肯輕饒你二哥?!阿輕,你說句話啊!”
我仿佛一個溺水者,被沉重的秘密壓進水底,半點聲息也不透。只能眼睜睜看着頭頂天光晃動,汨汨有聲。我深吸一口氣,說:“娘,我問你件事……”
我明知事情已無回旋餘地,卻不信邪,偏要眼睜睜把真相架在自己眼前,如同張目對日,眼前血紅一片。“我舅舅拿來的這兩只蹴鞠,可是市面有賣的?”
我娘驚奇于我怎麽會翻出這種陳年舊事來,但是見我臉色不對,想了想,還是說:“你舅舅有一友人,做了兩只送他,料子都不是市面上有的,不過要說世上獨一無二,倒是不會,這門手藝,蘇州當初大約有十人能做。只不過是你舅舅得了這兩只蹴鞠,想到你和軒兒,讓你舅母在上面繡了福壽二字,這才送來的。”她看了我一眼,說,“怎麽?蹴鞠有什麽不對?”
我不由得冷笑起來,一松手,那只小小的蹴鞠應聲而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只是幹巴巴地咧着嘴,笑着笑着,覺得喉嚨發幹,眼睛刺痛不堪漸漸模糊。
蹴鞠沒有錯,錯的是人。
我二哥從小就驚才絕豔慣了,我從未想要和他比,我到底不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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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咳了幾聲,假裝不知道自己聲音的異樣,問:“娘……”
我話音沒落,府上父親身邊的張管事匆匆進來,跟我娘說要我一家去接旨。
我娘大驚:“大清早的接什麽旨?”
張管事說:“這個小的也不知道啊,夫人,老爺正在前院等着呢,宮裏的公公馬上就到了,老爺讓您攜着三少爺一起去接旨。”
我跪在前院,麻木地盯着地面,行屍走肉一般聽着宮裏來的公公展了黃绫,內容我心裏有數,阿毓大清早就派人來頒旨,不就是為了安我的心,怕我忌憚他,怕我不信任他。
只可惜,他一片真心,我受不起,我不敢要。
我爹老淚縱橫接了旨,我大哥把他扶起來。打點了來的一行宮人,這才攙着我爹,輕聲勸慰着。
我爹他好像瞬間就老了。從一個铮铮鐵骨的诤臣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
沒了我爹,我哥的軍機處坐得也不會安穩,只怕日後明槍暗箭更多,擢升更難,仕途險惡。我宋家三代為官,怕是要斷在此處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二哥至少是能活着回到京城,一家團聚。
我娘大概是事前我爹沒同她商量,今日才知道我爹丢了官,捂着手帕嘤嘤地哭了起來。我大哥看了我一眼,我連忙去攙着我娘,一家人慢慢走回去。
幸而我娘性子豪快,攥着手帕走到前廳坐下,喝了口冷茶,不一會兒就自己想通了,紅着眼睛把管事的仆婦叫進來:“趕緊派人給二少爺送信,如今天氣也暖了,還是盡早回來,越早越好,柔芝身子沉了,路上難免兇險。”
仆婦回:“老爺已經吩咐了,夫人放心,二少爺還有十來日就回京了。”
我娘坐不住了,連忙站起來,說:“那還等着什麽?趕緊把二少爺的院子開了透透氣,該換的簾子帳子換了,軒兒這次回來,指不定要添置許多,随我去開庫房,我去點點。”
女主人放下了,立即風風火火忙去了,只剩下我們爺仨坐在廳裏個個不住的失意。
我大哥說:“爹,您年事已高,就當是告老還鄉,周圍的先生們,知道內情的沒有不說您一心為國的,您也不必太過難過……”
我爹悶聲悶氣地說:“阿輕,皇上說了什麽?”
我站起來,內心惶惶,說:“皇上,皇上沒說什麽。”
我爹嘆了嘆氣,搖搖頭,說:“你們出去吧。”
我和我大哥告退出去了,留下我爹一個人,我惶惶然回望,在廳堂裏,他孤寂的背影宛如坍圮的枯木。
他二十歲進士,三十歲入閣,四十歲成為先皇肱骨之臣,六十歲扶持幼帝,恍如一夢。
我沒由來地想,年少走馬看花,儒冠多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