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陽錯
孟朝身上穿的和往日的并沒有什麽不同,只是更加鮮豔了一些,随後,她坐在了梳妝鏡前打開了妝盒開始上妝。
她沒有想要見的人,更不會在家的時候就盛裝。
謝必安看着她的動作,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殷家是多久之前出的事?”謝必安轉頭問道。
“只有五日。”範無救将鏡面轉到了下面在馬背上面一臉冰冷的殷修身上,“五天的時間,他們已經跑死了三匹馬,再有兩天就可以抵達京都了。”
謝必安長嘆了一聲,轉頭看着孟朝從一邊的抽屜裏面按下了一個暗格,随後拿出了一個白瓷一樣的瓶子,在手心中倒出了一顆藥。
“我先前還不明白,孟朝到底給孟卿吃了什麽,孟卿昏睡這麽久都安然無恙。”謝必安用手蓋在了眼前,随後又放開,那邊的孟朝已經咽下了藥物,面上帶着笑意躺在了床上。
……居然是一步死棋。
謝必安喟嘆一聲,沉默的走到了床邊。
“她剛才吩咐了一個影衛快馬加鞭送出了一封信,”謝必安最後看了一眼那邊明顯已經沒有了呼吸的孟朝,轉身出了房門,“那封信上應該就宣告了她的死訊……和發生的這一切。”
旋即,謝必安聲音戛然而止,鏡像被他切斷,在他面前所呈現的,是已經空無一的院子。
孟家的下人已經盡數被遣散,沒有人倒也是可以理解。
謝必安圍繞着院子轉了兩圈,果然是一個人都沒有,就在這個時候,從正廳傳來了一聲輕微的撞擊聲。
他馬上趕了過去——房梁之上懸吊着一根白色的長绫,而長绫之間,是已經病弱卧床許久,經過趕路又疲憊不堪,已然快要大限的孟家老太太。
吊死的人通常死相會很可怖,然而孟老太太大概在上去之前就已經斷了氣,拖着已經沒有了生命氣息的身體又站在了凳子上面。
謝必安長嘆一聲,單手在空中虛虛點了幾下。
Advertisement
無茍生,寧妄死。
範無救到的時候,朝廷已經派了人在孟家上下貼了封條。
這裏早就已經空無一人,官兵只是各自搜尋了不少的金銀器皿飽了私囊,就很快的休整離去了。
“殷修現在在哪?”兩人商量了一下,打算先去看一下殷修的位置,之後謝必安再去找孟卿。
範無救牽着謝必安的手招來了一朵雲,“在李家一處宅子裏面。”
現下展家當道,有了謀逆造反的心思,與之相悖的,就是世代忠心的李家。
現在李家當家是三朝元老,年歲已經很高了,可念及年幼的皇帝每日硬是早起半個時辰去上朝,後來皇帝恩許可坐轎直到殿前,算是法外開恩。
殷家和展家的關系已經瀕臨崩壞,展智遠野心昭昭,已經不用掩蓋,可殷家世代功勳,自然和展家已經不能再同路。
殷修正在院子裏面一棵桃花樹下站着,花瓣已經落了他滿肩,他卻一動不動,顯然是已經站了很久。
範無救在這裏看着,突然說道:“李家閣老似乎有意将重孫女許配給殷修,殷修也并沒有不願的意思。”
謝必安一愣,心裏明白這也是另一種手段,随後搖頭嘆道,“你就在這裏看着他吧,我們了解了前後事才能讓殷修重入輪回。”
“好。”範無救點頭答應,反手握住謝必安的手腕将他拉入懷中用力的抱了一下。
孟卿那邊在謝必安過去的時候還沒有醒。
他們此刻正獨居在一處仙林裏面,四處都有仙障,謝必安看着便緊皺了眉頭。
這裏大概是哪一位避世的散仙布下的結界,唯有按照特定的路走才能以凡人之軀進到這裏,可除了這個,也還需要一個入內的憑證。
應該就是孟朝臨走前取下交給李嬷嬷的手镯了。
裏面正燃着袅袅的炊煙,謝必安看着孟卿依然熟睡的側臉,坐在床頭上幹脆也小睡了一會兒。
就這麽過了幾天,李嬷嬷又按照之前幾天的一樣,在一個地方反複查看,終于找到了一只腿上系着一卷書信的鴿子。
李嬷嬷并不認字,這封信顯然不是給她看的。
她面上也說不上是喜還是哀,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随後進到了屋內,從衣襟處掏出了一直貼身保管的镯子,就在一邊磨成了粉,兌了水之後給孟卿喂了下去。
孟卿只是沾了一點水就睜開了眼睛,帶着長時間昏睡過後的迷茫。
看到完全不認識的景象的時候他顯然是楞了一下,旋即看到了身邊的李嬷嬷,道:“嬷嬷……?阿姐呢?這是哪?”
李嬷嬷眼眶頓時有些紅了,她雙手顫抖着拿出了那張已經被她捏的一個邊角皺起來的信紙,“少爺,這是小姐……交給你的。”
孟卿一愣,呆呆的接過那張紙迅速的看了起來,臉色越來越蒼白。
謝必安湊過去看了一眼,信紙上面寫的清清白白,從孟家離開姑蘇到現在的事情一分一毫都沒有落下——包括孟朝預料之中的孟家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一個人活着。
孟卿鼻翼翁動兩下,只覺得眼前發黑,雙手雙腳都在不停的顫抖着,“阿姐……祖父和祖母全都死了……?”
“少爺——!”李嬷嬷哭號一聲軟倒在地上,聲音嘶啞。
孟卿眨眨眼睛,這才發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是滿面的淚水。
他面色蒼白的扶着床柱站了起來,身子搖搖晃晃,謝必安往旁邊側了一下身體,孟卿就已經摔倒了。
孟卿的身體透過謝必安的雙手直直的摔在地上,眼角還有尚未凝結成滴的淚水,就又被一邊哭着的李嬷嬷抱在了懷裏。
算起來,他也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謝必安搖搖頭。
孟卿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也只過了兩天,聞到了飯香之後捧着米飯足足吃了兩大碗,期間看着碗筷又流下了眼淚,擦幹之後又繼續流,混着淚水吃完了不知味的米飯。
“嬷嬷,阿姐說,醒來之後就一直在這裏等着機緣……”孟卿神色茫然,看着李嬷嬷花白的頭發,又一次熱了眼眶,“阿姐讓我等的是什麽呢……”
李嬷嬷不過是一個後院婦人,當初能帶着孟卿從京都一路向西走到這裏已經是很厲害的舉動,聞言卻也不知道說什麽了。
孟卿也只是說一說,說完之後就又閑了下來,垂着眼揪了一片樹葉。
這裏孟卿每日除了書齋裏面的書就再也沒有什麽事情做,那邊的殷修卻每日懸梁苦讀,終于成功進入了殿試。
十六歲的狀元并不難得,可難得是殷修此人鄉試、會試都是第一,殿試更是被皇上欽點狀元,直接被李閣老收入門下。
之後短短兩年之間,先是黃河虎口平定水患,後是連着李閣老一脈鏟除了朝中奸臣逆黨一幹人,緊接着,皇帝駕崩,新帝上位。
這些事情謝必安是早就知道的,而這位名滿天下的狀元卻在回朝當日不慎瞎了雙眼,随後請求辭官,回歸姑蘇。
李閣老心系愛徒,将早已定下了婚事的李家小姐依然許配給了他,并且配上百擔嫁妝親自送他出了京城。
孟卿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以後了。
他在那個地方等了兩年都沒有等到阿姐說的機緣,李嬷嬷最終受不住山裏清苦,一場風寒就要了她的命,臨死之際,只想要魂歸故裏,能安葬在姑蘇。
孟卿無法拒絕從小将阿姐和自己養到大的乳母嬷嬷,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就捧着李嬷嬷的骨灰離開了那個地方。
謝必安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山間小屋還在,剛燒過飯的屋內還有尚未撲滅的餘煙,屋內的小方桌上面是孟卿臨走前壓在茶杯下面的一封書信。
孟卿一直出去之後才發現,那座山其實距離姑蘇只有很短的距離,他運氣很好的在山腳下就碰到了一輛牛車,掏了兩個銅板之後就喜滋滋的跳了上去。
“後生仔這是要去姑蘇尋親?怎麽走的這條道道上啦,這裏很多的野獸的。”趕車的是一個臉上有着大胡子的漢子,夏日裏坦露着胸口,還有陣陣的汗味。
孟卿腼腆笑了一下,兩年的時間裏面他愈發的沉默了下來,聞言也只是道:“去城裏找個親戚而已……”
“喔。”大漢不再說話,一路沉默着到了城門口,孟卿下了車,茫然看着并沒有多大變化的城門。
兩年的時間裏面足夠發生很多事情,範無救出現在謝必安身邊的時候,謝必安還在左右觀察着鷹眼,一下不察被他吓了一跳。
範無救面上有一個得逞的笑意,他站在謝必安身邊,“長安,殷修死期只剩下了兩月,我們馬上就可以從這裏出去了。”
因為孟卿和孟朝的身份,謝必安和範無救商量了一下,從開頭到最後只省去了一部分并不重要的記憶,即便是這樣,時間也過去了很久。
轉輪鏡不比別的,但是本人卻依然會感到時間,這種活計一向是最累人的。
饒是謝必安聽到了,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笑了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