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卻說父母離世,兒女尚且在孝期,理應穿戴素色孝服,忌諱走親訪友才是,只此番紀家家中已然無人,只剩下兩個黃口小兒,前來投奔姨母實屬無奈之舉,忌諱暫且不論,趕來霍家時,紀鳶一行一切從簡,甚是低調。

因是前來投親,紀鳶姐弟倆不好全然穿戴白色孝服,不過在衣飾上都盡量挑揀些素淨些的罷了。

原本在來時的路上,紀鳶還憂心會不讨喜,卻未料到,姨母的裝扮甚至比起她們姐弟倆有過之而無不及。

紀鳶對尹氏的好感就是從這第一眼開始的。

而第二眼定睛瞧去,霎時紀鳶眼圈裏的眼淚便不由自主的滾落下來了。

***

只見遠處的年輕婦人,瞧着約莫二十七八,身材纖瘦,雪白的臉上生了一雙幹淨清澈的杏仁眼,她眉毛略淡,不過随意用畫筆勾勒了兩下,卻美目流盼,別有一番韻味。

尹氏是個美貌的婦人無疑,卻不是那種第一眼就能夠震撼世人的那種,她屬于那種毫不張揚,溫婉淡然,卻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種。

而真正令紀鳶驚詫并不是尹氏的美貌,而是,那種皮囊下與紀尹氏一般無二的姿态與神,韻。

明明眉眼、五官無一處相似——

紀尹氏是個柔得能夠滴出水的女子,即便當了娘,依然保留着少女時期該有的天真嬌憨,而尹氏不同,她溫婉、淡然,身上有種與世無争跟随遇而安的寧靜溫和的氣質。

可偏偏兩人相貌相去甚遠,性格氣質又截然不同,卻偏生卻給人一種尤為相似的感覺。

那種骨子裏、同一個娘胎肚子裏帶來的相似感,令紀鳶見了忍不住潸然淚下,只覺得仿佛看到了離世的娘親赫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紀鳶對尹氏瞬間便産生了極為濃重的親近及依賴感。

大抵終究是血濃于水吧。

“姨母…”

紀鳶眼眶發酸,立馬不由自主的朝遠處的人喃喃的喚了聲。

***

而尹氏看到與記憶中妹妹那張一般無二的臉,亦是立馬便勾起了幼時的回憶,及對妹妹的思念與…哀悼。

想當年,尹家家境清苦,在鄉下村子裏守着兩畝良田度日,全看天家吃飯,家裏貧窮,有時天不遂人願,甚至時常食不果腹。

父母日日在外勞作,尹氏對妹妹小尹氏可謂是既當姐又當娘手把手給拉扯大的,兩姐妹之間的感情可想而知。

尹氏十歲那年,父親下山趕上大雨路滑不慎摔斷了腿,家裏沒了勞動力,從此一貧如洗。

母親無奈,只得将尹氏賣到鎮上員外的家中當燒火丫鬟,簽了兩年的活契,換取了五兩銀子給父親看病。

兩年過後,父親病重開始一病不起,家中已經快要揭不開鍋了,母親于心不忍,然滿心無奈故,只得技重施,紅着眼又欲将八歲的小尹氏賣到縣城有錢人家做丫鬟。

小尹氏生性單純老實,沒有任何心眼,活像一只不知世事的小白兔,尹氏從小對其百般寵愛,不忍将妹妹賣到別家府上受盡欺負,恰逢自己與院外府上的契書到了期限,便自作主張聯系了人牙子,自己又将自己給賣了,換來銀錢交給家中父親看病。

後又幾經周轉,尹氏被二十兩銀子的高價買到了京城王家,又随着主子王氏陪嫁到了霍家,中間這十餘年來,唯有在母親離世時回鄉探親一回。

對于幼妹,尹氏記憶最深的印象便停留在了小尹氏八歲那年。

跟現如今紀鳶的年紀俨然一般無二。

因紀鳶的相貌随了尹氏五六分,咋看之下,只覺得當年寵愛的小妹又活靈活現的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

尹氏瞧了登時一陣鼻尖發酸。

“鳶兒,是…是鳶兒罷…”

尹氏立馬幾步上前,一把拉住紀鳶的手,淚也随之滾落了下來。

素未謀面的二人,因為生命最為重要的親人,緊密的牽絆到了一塊兒。

姨侄兩人摟在一起抱頭痛哭。

瞧得周圍所有人随之動容。

劉氏從腰間摸出帕子往自己臉上抹了抹眼淚,末了對着尹氏勸道:“主子,此處正當風口,您久病初愈,當心吹壞了身子,表小姐與表少爺趕路千裏風塵仆仆而來,怕也早已經累了,咱們快快進院,進屋子裏頭敘舊吧…”

聽到劉氏提及了表少爺,尹氏立馬将目光投向身後徐嬷嬷懷中的鴻哥兒。

鴻哥兒之前在馬車裏醒了一陣,進霍府後,被這七繞八繞的,趴在嬷嬷肩上又雙眼迷瞪、昏昏欲睡了起來。

尹氏一邊拿着帕子拭淚,一邊小心翼翼的去摸鴻哥兒的臉,雙眼往鴻哥兒臉上細細瞧了又瞧,便又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垂淚呢喃着:“跟她阿娘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一樣迷糊,一樣酣睡…”

說到這裏,尹氏紅着眼,又是哭着又是笑了起來。

***

鴻哥兒迷迷糊糊的醒來,見了尹氏,只含含糊糊喊了聲:“娘親…”

末了,鴻哥兒伸出兩只小胖爪子揉了揉眼,再次定睛一瞧,頓時雙眼一亮,徹底醒了過來,只一臉激動的沖着尹氏歡快的叫嚷着:“娘親,娘親,鴻哥兒要娘親,鴻哥兒要娘親,鴻哥兒要娘親抱…”

邊說着邊大力從徐嬷嬷身上掙脫了起來,只費力的扭動着身子,一個勁兒的朝尹氏伸着短胖的胳膊,鬧着要到尹氏懷裏去。

鴻哥兒已經快四歲了,小胳膊小腿力道十足,這般折騰起來,連徐嬷嬷也有些架不住他。

尹氏愣了一陣,顯然,鴻哥兒誤将她認成了小尹氏,看着那雙眼冒光、一臉期待的小臉,尹氏心中酸楚難耐,少頃,只紅着眼從徐嬷嬷懷裏立馬将鴻哥兒接了過來。

鴻哥兒一到了尹氏懷中便立即緊緊摟着尹氏的脖子不撒手,生怕一松手母親就又不見了,又立馬像只纏人的獅子頭似的激動得直往尹氏脖頸裏鑽,邊鑽嘴裏邊委屈的直嘟囔着:“娘親這些日子去哪兒呢,為何不要鴻哥兒呢,阿姐騙人,說娘親往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說到這裏,忽然擡起了小腦袋,伸着兩只肉呼呼的小手捧起了尹氏的臉,一臉懇求的看着尹氏道:“娘親不要睡在地底下了好不好,地底下黑黑…冷冷,鴻哥兒害怕,娘親是不是也很害怕,娘親再也別離開鴻哥兒了好不好,鴻哥兒一定乖乖地,再也不惹娘親生氣了…”

鴻哥兒邊說着,邊捧着尹氏的臉用力的往她臉上啜了一口,又用自己的小臉貼在尹氏的臉上,一下一下輕輕地蹭着,果真安安靜靜的,一下子就變得乖巧了起來。

這是以前每日裏鴻哥兒調皮了,惹得小尹氏瞪眼時,鴻哥兒的救命絕招,每次這樣蹭着娘親的時候,尹氏的心都化了,再也不忍動怒,鴻哥兒此番此舉是表示對娘親的滿滿的歡喜。

尹氏見狀,只立馬摸着鴻哥兒的小腦袋連連應着:“好…好好,不離開了,再也不離開鴻哥兒了…”

尹氏嘴角一直強忍帶笑,卻是立馬将臉別了過去,臉上早已經潸然淚下。

而一旁的紀鳶早已經趴在嬷嬷懷中,哭得不能自己。

***

劉氏強忍着眼淚,嘴裏小聲的叨了聲:“這可憐見的…”

然見這姨侄三人在院門口抱頭痛哭,下一瞬又立馬急得不行。

今日霍府大辦喜宴,每個人合該言笑喜慶才對,此番在院門口這般傷心欲絕、抱頭痛哭,未免犯了忌諱被有心人揪住了小辮便不好了。

待尹氏幾人情緒穩定下來後,劉氏忙将尹氏一行人勸進了屋子。

進屋前,尹氏一手抱着鴻哥兒,一手拉着紀鳶,又命人去收拾紀鳶等人的行禮,待将一切吩咐妥當後,這才作罷。

***

話說這尹氏住在霍府南院的一座僻靜偏院內。

屋子裏,尹氏親自抱着鴻哥兒放在軟榻上,親手替鴻哥兒脫了鞋襪,身後侍奉的丫鬟潋秋立馬道:“姨娘,奴婢來吧…”

尹氏沖她擺了擺手手道,輕聲道:“我來…”

只打發潋秋去将特意存着舍不得吃的牛乳端了來。

這牛乳乃是西域上好的飲品,尋常時候是吃不着的,此番乃是趕上府中大喜,尹氏這洗垣院也得了些。

牛乳易壞,昨兒個尹氏特意吩咐人讓封存在井底冰鎮着,特意為紀鳶姐弟留的。

末了,只又吩咐讓人将她早起親手熬的青梅羹、并一系列備好的果子糕點悉數拿了來。

鴻哥兒脫了鞋襪,便又立馬爬到尹氏腿上窩在尹氏懷裏,像只纏人的小狗似的一直纏着尹氏咿咿呀呀的說着話,聽得屋子裏的丫鬟婆子一臉迷茫。

原來紀鳶姐弟說話帶着些許山東口音,盡管打從出生起,紀如霖便親自手把手的教他們二人說京城話,但往日在祁東說山東話的日子偏多。

紀鳶還好,她學的時間長,京城話山東話已可自由轉變了,只鴻哥兒人小不會變通,人一激動,小嘴裏噼裏啪啦,鄉下方言一茬接着一茬不斷往外冒。

尹氏倒是聽得有趣,還時不時用同樣的口音回應着鴻哥兒。

尹氏摸着鴻哥兒的小胖臉,親手喂鴻哥兒吃牛乳、糕點,又拿帕子替他拭嘴,動作溫柔熟稔,直到将鴻哥兒哄好後,這才将目光再一次認認真真的投放到了紀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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