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教師公寓,25層12號,按響門鈴。
陳軻看一眼時間,機械手表指針飄移,十九點二十分整。
長長舒了口氣,習慣性地将襯衣第二顆領扣系上,想了一下,又解開。
兩手插進褲兜,左手摩挲着手機光滑的外殼。沒有遲到,鎮定,鎮定。
腳步聲走近,門栓落下,防盜門被推開。一道光亮從內而出,何景深出現在門口,三十來歲的形容,洗得純白的襯衣,胸前系着天藍色圍裙,鼻梁上架着薄框眼鏡,斯文幹淨。
淡淡地瞧上陳軻一眼,目光略略定了一下,也沒什麽別的表示,轉頭就鑽廚房裏去了。
“老師?”
陳軻愣了半秒,旋即推門入內,在鞋櫃裏翻弄那雙一直屬于自己的拖鞋。
廚房那頭傳來何景深的聲音:“我忙,你随意。”
陳軻換了鞋,直門熟路就到廚房幫忙。何景深将披薩放進烤箱,道:“沒你啥事,去外面歇着。”
卻不轉眼看他,埋頭清洗新鮮的白蘑菇。
陳軻眉頭收了一下,在門邊站了幾秒,又看何景深操刀切蘑菇,低聲:“老師?”
他能看出何景深的不悅,卻實在猜不透是為什麽。
何景深放了刀,這才想起什麽似的,半眯着眼,轉頭一個善意微笑:“把電視打開,收拾收拾茶幾,櫃子裏那瓶白……拿幾瓶啤酒出來。”
“老師我開了車不能喝酒,要不我下去買個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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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景深沒點頭,卻也沒說不好,又繼續忙活去了。陳軻貓一樣溜出廚房,換鞋咚咚電梯下樓,跑公寓背後那條小路邊,一看,還堵着呢,人也越聚越多,黑壓壓地水洩不通。
不消說,多半是來圍觀他陳軻和他陳軻的車。
女生們嘩然喧鬧,男性們上下論足,幾名保安穿梭在人群當中,白手套,藏藍制服,四下吆喝維持秩序,“校內不得鳴笛不得鳴笛!”“圍觀人員速度離開速度離開!”“陳總不在這裏不要再看了這裏沒有陳總!”
陳軻轉頭從小路拐到便利店,櫃臺上挑兩盒一升裝的橙汁,又想順便買一包煙——沒有中意的牌子,于是直接掏出手機掃碼付款。
拎着盒子出門,聽見收銀員大媽在後面嘀咕:“大晚上出門還戴墨鏡……”
半身冷汗被夜風一刮,陳軻原地打了個寒噤。
趕緊把墨鏡扯下來,塞進風衣胸兜,大步流星往公寓走。
回到公寓,房門仍舊開着,亮白的光線從裏面投射出來。陳軻進屋,換鞋,才發現何景深坐在沙發裏接電話,略有磁性的嗓音充闊客廳。
“好,不用急,劉雨濤也還沒到。你打個電話問他到哪了。”
陳軻關門,将橙汁放上餐桌,又從餐廳隔斷的櫃子裏翻出兩聽啤酒,和橙汁擺在一起,這才走到沙發旁邊,站着。
何景深挂了電話,掏起遙控器戳開電視,一氣兒将音量調到最小,一手搭在沙發背上,仰臉看過來:“他們還有一陣。過來坐?”
沒什麽表情的,但也不太像生氣的樣子。
也沒提什麽墨鏡的事。
陳軻遲疑,嗫嗫嘴唇想說點什麽,終于沒說。
何景深讓他坐,他卻不敢真和何景深坐一塊。
只好傻站在旁邊。
電視裏放着新聞,沒有值得上心的內容。何景深看了一陣屏幕,随手把遙控器一扔,又從沙發上站起,轉身走到餐桌旁邊,拖出兩把素白的長椅,“過來。”
何景深兀自落座,陳軻跟在他身後,挪蹭着坐到對面。
餐桌臨窗,上空垂着冷白的燈。桌上擺着四套餐具,白瓷純色,沒有紋飾。桌面鋪着方格餐補,一碟拌好的沙拉置在中間,嫩綠青翠。
何景深倒兩杯果汁,一杯推給陳軻,清冷的臉上終于浮出點柔和意思:“在想什麽?”
陳軻合上眼簾,搖頭,“沒什麽。”
過一陣,笑:“替老師高興。”
“是挺值得高興。”何景深随手擺弄杯子,悠悠地一嘆:“下星期就要給本科生上課,又收了這兩個研究生……這麽多年了,終于又可以做點當老師該做的事。”
陳軻擡起臉,更笑了笑,不知道說什麽。
窗外遠處,大江東去,濱江路車燈閃爍,猶如逝去的歲月無痕無際。何景深側過目光,看一陣夜景更疊,又說:“我還沒把你的存在告訴他倆。打算怎麽解釋,你自己決定。”
陳軻也看向窗外,宛如每一個傍晚他站在雲地大廈頂層,看塵世間光影輪回,浮煙滾滾。
是啊,他該怎麽介紹自己,又怎樣向自己即将到來的兩位師弟師妹解釋呢?
這真是一個很難的問題。
他,陳軻,抛開其他不談,只憑錄入世界建築名錄的作品,憑他在國際建築學會囊獲的殊榮,也已足夠得上建築學家四字。
像他這樣年輕的建築學家,A校絕無僅有,全國首屈一指。
而何景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學老師,一個因為學術事故被中外學會終生封殺的名字——若不是靠着A大這樣的頂尖招牌,你甚至無法在網絡、媒體、乃至任何一個公開的地方尋找到他的蹤影。
即便打開A大主站屬于他的主頁,你也只能看到這樣短短的幾行字。何景深,1982年生,A大建築系副教授,博士學位。因工作調度原因,暫時停教。
名師成就高徒,高徒擁趸名師,如果師徒名分不能相稱,終難免分道揚镳再無牽扯——何景深原本久無名業,更何況從表面名分上講,何景深也根本不是陳軻的導師。陳軻只在A大讀完四年本科,揚名立萬是去美國以後的事,世人眼中,他們兩人的名字,根本從未有過任何瓜扯。
一個當世英傑,一個落魄書匠。就憑這樣兩份簡歷,何景深憑什麽和陳軻坐在一起?憑什麽讓陳軻稱他一聲老師?
然而其中因果,只需要稍稍一想,就足以讓陳軻心如刀割。
無數深藏的往事湧進腦海,讓他完全沉淪到思緒裏頭,完全沉淪。乃至于不得不用雙手捂住臉龐,避免何景深看見他後悔心痛的樣子。
何景深起身,往廚房裏鼓搗了幾分鐘,回來發現陳軻竟還陷在那裏。
又在座椅上坐下,雲淡風輕地:“又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我都能想開,你怎麽就是想不開呢?”
“大不了就改個口嘛,說你是我朋友,多好。”
陳軻劇烈地顫了一下,嗚咽。
何景深真是沒轍了,只笑:“行了,開個玩笑。當年你來蹭我的課,總也算我教過你了不是。這樣還不夠嗎?”
陳軻放下手,一粒淚滴劃下,就着手心一抹,也笑,苦笑:“老師,我……”
門鈴響了。
門鈴響起的同時,說話的聲音也從門外穿透進來。
“十五歲上大學?A大建築系?吹b也要講基本法好吧,誰信誰傻冒。”男聲,很是不屑地。
又是一個女生說話:“可是剛才聽他們說,陳總真的好年輕哦,真的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我的天啊,二十幾歲,二十幾歲就可以做雲地集團的副總……”
“他老子有錢呗!投胎也是技術活!”
何景深走到門邊,擰開門鎖,對門外兩人笑,“來了。”
進來一男一女,男生一米七出頭的身高,微胖,黑色T恤黑書包,不知道多久沒修剪過的半長短寸,踩着雙壓根沒下過水的灰色球鞋。
女生倒收拾得幹淨,五官也極端正,淡粉帆布挎包,白色千褶長裙,及胸的黑直長發,進門就對何景深鞠躬:“何老師好!”
何景深從鞋櫃裏找鞋套,拆封分遞給他們:“聽你們聊得這麽開心。在聊什麽?”
女生埋頭穿鞋套,一面不認生地說話:“何老師,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看到樓下面好多人。有人說雲地集團的陳總來了,陳總趕時間,前面的車又擋了道,然後陳總故意把跑車停在路中間讓拖車來拖走……”
何景深笑,又看向那男生:“是麽,這麽巧?”
女孩子總是咋咋呼呼的,男生似乎有些尴尬,表面禮貌地回應:“是啊。老總架子就是大,一堵車就棄車走了。那車怎麽也值千八百萬吧。呵呵。”
陳軻從餐桌邊走過來,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
男生和女生這才看見還有別人。兩人剛從外校考進A大讀研,一時也認不出陳軻,目光略有些驚訝。
何景深剛反應過來似的:“哦,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
陳軻上前半步,向男生伸手:“雲地集團,執行副總裁,首席設計總監,陳軻。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