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八>

翌日清晨。

雲和醫院。坐落江畔倚山向南與市一院隔江相望。十二層高的新古典式建築,最頂層南面空寂的房間,一應配備參照五星級酒店總統套間标準,僅供雲地集團P26(副總裁)以上使用。

房間裏的床,酒店常見的款式,軟包床頭兩米的寬度——病床在隔壁單間,除非确實必要否則一般用不上——陳軻此時正趴在床上,包裹着他的是軟膠質地的席夢思,蠶絲薄被,帶記憶功能的橡膠枕頭……

但哪會有老師家舒服呢?

嘆了口氣,陳軻把macbook打開了。

今天是五月二號,年假的第一天。剛吃過早飯,暫時沒有發燒,下不了床,可以工作。

打開雲通訊就看見滿天蒼蠅一樣亂飛的消息,搜一搜各大網站某個視頻已經被撤掉,緊跟着接了個電話,王筱,說公關部連夜加班與各大媒體溝通,視頻相關內容已經全部處理完畢,正着力消除不良影響。傳播視頻的始作俑者也已經查清楚,人贓俱獲當事人當場認罪,是黃舒。

啧。

按下免提,手機放枕頭上,陳軻點了煙極長而深地吸上兩口。

王筱的聲音還在繼續。

“人事部那邊在催問意見。按照公司規定洩露此類機密屬于一級責任事故,調查結果封總也知情,您看……”

“記三類工作失誤。”

陳軻眯了眯眼,抖掉一點煙灰:“随便編個理由。就說是他……電腦中毒,引起非重要資料洩露。給人事部說一聲,不要錄進他的檔案。”

“封總那邊我去溝通。就這麽着吧。”

九點。譚澈和護士推門進來,例行早晨給他擦洗和換藥。

小二三十分鐘,病房裏就只有來來去去的腳步、醫護人員低聲禮貌的交談、端盤子放鑷子的乒乓雜音、十指在鍵盤上敲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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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藥,醫護人員悄無聲息地離開,陳軻驀然地感覺到空曠,macbook屏幕一合,抻起脖子往窗那邊一望。

攏起的窗簾後面,滾流的江,江對岸成排成林的樓房,甚至蔥蓉疊翠的綠化帶,穿梭在江面宛若一片小葉的船,江中一帶小州小州岸邊的垂釣者——什麽都籠罩在一層陽光下,什麽都散發出一種勾使人前去探尋的味道。

唉。

埋臉趴上一會,軟綿綿沒了骨頭似地。

驀地一下陳軻又趁起來,手機開鎖,翻出被珍藏在特定的文件夾裏,從童年到大學的,與他寸步不離的照片。

拇指随性地劃上兩下,小時候的照片可真不少——早年的照片都是膠片翻拍,大多染着層歲月的枯黃:被母親抱在襁褓的時候,牙牙學語的時候,牽着父親的手學走路的時候,坐在爺爺膝頭和同樣是建築師的爺爺學畫畫的時候。

十歲過後就沒了。十歲那年他跳級上初中,爺爺去世,他成了孤兒。

中學五年一片空白,那五年時間,他的生活就只剩讀書,拼命地讀書,用密實到沒有分毫空隙的忙碌填滿自己——真正的人生,仿佛到了大學才拉開帷幕。

軍訓,入學儀式,班級聚會,社團活動,甚至他在老師的逼迫下、借來同學的褲衩參加的那場運動會。

也有和老師一起的照片,老師不喜歡拍照,所以經常是他一個人找機會拿着像素感人的手機偷拍:過節,拿獎,寒假暑假跟着老師出去度假散心。還有每年生日,八月六號,老師會親手做一桌好菜,對他說一聲生日快樂。

十年前他剛夠得上老師肩膀,現在已經和老師一樣高,十年前的他稚氣幼弱,完全不似現在這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樣子,十年前他畫的圖總是歪歪扭扭,現在……

這麽多年,世界在變,自己在變,同學朋友親人也都在變。遠去的遠去,失聯的失聯,只有老師始終在他身邊守護着他陪伴着他,也始終這樣的喜歡揍他。

這麽多年。

驀地想起什麽,備忘錄裏翻到篇草稿——昨晚上蒙被窩裏寫的,一些想說又不太敢說的話。當然是寫給老師的。

本來打算今天再讀一遍添個結尾用郵件悄悄發過去。這會竟覺得有點辣眼睛。

笑一下。随手删了。

·

下午一點,何景深踏入醫院的大門,拎着包圓潤滾紅的山竹。

此時陳軻剛吃過飯,傷口太疼缺乏食欲壓根沒吃兩口,挂着吊針睡午覺。

何景深進來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山竹,彎着腰摸一摸陳軻的額頭——小家夥在被窩裏蠕了一下,黏黏地要往人手上蹭——收手回來,跟着譚澈出去。

·

辦公室。

譚澈坐在辦公桌前,調取陳軻過往的體檢記錄,一五一十給何景深說明情況。

一改前幾次見面的作風,此刻的譚澈正經得驚人:系得一絲不茍的領口,幹淨合身的白大褂,舉手投足處處謹細認真。連何景深都有些意外。

譚澈說。他和陳軻認識有幾年了,比陳軻只大一屆,14年畢業。陳軻做上總裁以後,邀請他回國做雲和的院長。合作夥伴,也算是朋友。

特別澄清一下,他是MD不是PHD。臨床醫學博士,不是醫學博士。陳軻昨天說錯了,啊,不過這沒關系。給個改口費就行。

請不要誤會這當然不是敲詐。醫學研究很費錢,需要很多資金……陳軻是個不知道該怎麽花錢的家夥,譚澈說我這也是在幫他,把錢花到正道上,為醫學事業做貢獻嘛。

……

“陳軻。陳軻現在還好,都是些小毛病,早讓他改他改不了,但也不急這兩天。”

“是,以前給你的體檢報告都是假的。陳軻給了錢嘛,以前我又不認識你。”

……

随後譚澈給何景深列了一份關于陳軻的飲食計劃和健康建議,表示作為醫生非常感謝病人家屬的支持配合——不需要給錢。這是和金錢無關的責任。

聽說何景深趕着回去開會,譚澈親自開車,送何景深回學校。

車上。譚澈告訴何景深,其實我早就知道你,見過你的照片,聽過你的故事。

那天在市一院就覺得像,昨天聽陳軻說起你的名字,才知道原來果然是你。

你,蒙受女神眷顧的學子,06屆P大校友的精神領袖,十年之星,藝術之翼的持有者。有史以來第一位在讀書期間就獲得這一項殊榮的傳奇。

不知道為什麽,P大隐埋了你的名字。你在後來的學生中默默無聞,連陳軻都不知道你曾經輝煌的過去。

但我一直都知道你。

何景深笑。“是麽。”

那都是過去的事,連他自己都快不記得了。

真的都快忘了……

譚澈也笑,懶懶地撥一下排檔竿。說:你應該認識我哥,譚清,P大04屆MD,曾以04屆學生代表的身份,和你一起參選十年之星。

何景深難得驚訝。“你是譚清的弟弟。”

“是啊,我是譚清的弟弟。”

“你哥,他現在還好?”

譚澈答:“他死了。”

·

他死了。

這個故事稍有點長。

你願意聽?

·

我,譚澈。

1988年出生在美國,美籍華裔,童年成長在A市,中學的時候回到新澤西州的首府特倫頓讀書。

我們家原本有四口人,父親是一名商人,常年在外奔忙,母親在我三歲那年和父親離婚。

父親沒有續弦,從小我就和我哥生活在一起,一直被他照顧。

04年我哥博士畢業,留在特倫頓一家私立醫院工作。11年年底父親突發腦溢血住院,當時正好是聖誕假期,我也在醫院,跟着我哥實習。

那天晚上我值班,太累睡了一覺,睡之前忘記做例行檢查。醒來發現呼吸機故障。父親死了。

那兩個月,那個新年,我挨了很多打。很多打。

痛不欲生。

後來我實在受不了,報了警,我哥被警察帶走。過了幾天我又去保釋他出來,但因為被鑒定有暴力傾向和躁狂症,他失去了工作,行醫資格也被吊銷。

正好那一年我開始攻讀博士。我哥和我平分父親留下來的遺産,他把他的那份遺産捐給了學校,然後就去了非洲,加入無國界醫生組織,成了一名志願醫生。

一直到死他都沒再和我聯系。是組織給我發來的消息,說他死在15年3月。死于埃博拉病毒。

中午炎熱,車輪馳過馬路卷起一襲飛塵,遠方的街景宛如海市蜃樓漂浮在空中。

車廂內座椅軟而結實,出風口空調冷氣直吹到人臉上。

講完故事譚澈感慨了一句,“陳軻真是一個很幸福的人。”

不是所有過錯都可以得到原諒,也不是所有過錯都有彌補的機會。理會到他話裏的意思,何景深微微一愣,然而只一眼淡淡的回眸,“譚清,我想他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譚澈出了一會神,眼光虛無地曳動,捕捉着信號燈、車道線、遠方岔道高懸的路标,路标上小如蚊蟲的字。

何景深的手機震了一下,摸出來一看,陳軻發來的消息。

[謝謝老師的山竹]

沒有标點——陳軻給他發消息從不會漏掉标點——有什麽話沒說完?

何景深笑,敲屏幕回信。

[不用謝。別吃急了。]

[明天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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