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之二·初識 5
“那我們開始?”梁主任左右問上一問。
梁老主任高壽六十八,是建築系前主任蘇院士的師弟。03年蘇老院士因病去世,建築系一時無人接班,他退休多年被返聘回來帶領這群小家夥們工作。當然他精神矍铄,面色紅潤光澤,微寬的體态利落的舉止,絕看不出古稀之人常有的頹态。
他一開口,底下便無人說話了,畢竟老資歷擺在這裏。
陳軻看過梁老的簡歷,知道梁老也是國內建築學界泰山北鬥級的人物,主要研究方向是橋梁建築設計,年輕時做出過不少轟動世人的作品。但梁老爺爺實在太老了,而且也不是一個老骥伏枥志在千裏的人——五十歲以後梁老就沒再有出過什麽成果,培養的最後一屆博士也于九九年早早畢業。就今天這一眼,陳軻便看出梁老已經是不怎麽愛管事的老菩薩,梁老不能給他想要的東西。
他站在臺前,笑容些許羞澀,等着梁老主任發話。
“小朋友。”梁主任對陳軻道:“不要緊張,啊。事情景深給你說過了吧?今天把你叫過來,就是想再确認确認你的面試成績,你照常發揮就行了。懂嗎?”
陳軻點頭,偷瞥何景深一眼。
何景深始終那副表情,淡淡地像是在笑,淡淡地又像是沒有笑。眼神輕輕在一處空地上飄着。
“既然想看你的真實水平,我題目稍微出難一點。新古典裏面挑一個吧。”梁主任面前放着副銀邊的老花鏡,眼鏡捏在手裏,在桌面上敲了敲,篤篤兩聲:“勃蘭登堡門,巴黎萬神廟,知道這是什麽?”
這是新古典最具代表的建築,是每一個建築師必須刻在心中的經典形象。陳軻點頭。
“去臺上畫一畫?”梁主任道:“選一個,你覺得哪個熟悉一些就畫哪個。”
後面有老師竊竊私語,說這小子那天壇都能畫成那樣,老頭子出新古典那些彎彎角角怕不是要憋死他……他知道巴黎萬神廟長什麽樣?
陳軻轉過身,走上講臺在講桌上挑了只黃色的筆。歐洲古典代表建築幾乎全是大理石材質,沒有什麽比白色的粉筆更适合用來表達建築的形象。但他選了黃色。
他沿着講臺踱上兩個來回,用步距測量落筆的位置,墊着腳一筆橫線從東拉到西,而臺下這時有了吃吃的笑聲——老梁主任歪了歪脖子,何景深已經在皺眉。
陳軻停筆回頭,老梁主任示意他繼續。
雜音漸漸地消減了,但很顯然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話,然而陳軻提起粉筆,連着三道橫線并排着貫通整座黑板——這三條直線幾乎是全部平行的,間寬就像被尺子比過一樣的精确。随後陳軻又畫出六條二十分厘米間隔的豎線,與橫線一起組成标準的網格。
他這是在用繪制施工圖的規則布線,當第二條橫線畫出來,底下教授們的笑已經不那麽明顯了。
粉筆素描考究随手畫的靈性和功力。但布線這種行為更可以在靈性上體現出繪圖者的認真,陳軻知道今天這一場很重要,何景深告訴他要學會做好準備迎接機會,他左思右想,決定用最穩妥、最認真的方式來迎接這場機會。
網格畫完,陳軻迅速拿起白色的粉筆,這種象征他将描繪的建築本體的顏色,十分熟練地、簡直就像是站在萬神廟的門前、站在一個只屬于上帝的視角看着實物那樣,用近乎完美的縮放比例展現出巴黎萬神廟的整體全貌。他畫出萬神廟的正立面圖,畫出萬神廟整齊的廊柱,畫出萬神廟宏偉的大門,随後用大樣的方式在整體圖示旁邊附注萬神廟最具代表性的圓形穹頂剖面。
二十分鐘,整間教室只聽得見粉筆落在黑板上的刷刷聲,教室天頂的日光燈把一切映照得冷而肅靜,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低語,甚至沒有人再有哪怕半點笑意。二十分鐘後陳軻轉身放下粉筆,回頭便看見一雙雙凝重的眼眸,一張張鐵板似的臉。三秒,四秒,他走到臺下,悄悄兒在臺桌邊蹭了蹭手頭上的粉筆灰——他的潔癖是天生便有的,和貧賤富貴并沒有太大關系——而梁老主任的神情第一個生動起來,眼角的皺紋都笑深了:“小朋友,你覺得自己畫得怎麽樣啊?”
陳軻擡起眼珠,尋找答案似地往兩邊看。
其實他不太懂,十五歲的他不明白臺下這些教授為什麽都是一種希望落空的、尴尬又難受的樣子,就好像在排隊趕着上廁所似的。
但還好并不是失望,也不是什麽不屑和鄙夷,陳軻撓了撓頭:“還行吧?”
“你以前學過素描?”梁主任又問。
陳軻道:“沒有。”說完他又道:“我請不起老師……都是自學的。”
他這樣答,屋子裏的空氣更沉重了。重得像一罐子凝固的鉛。
本來梁主任還打算再問幾個專業問題——既然是要确認面試成績,自然得把面試的過程都走一場。但陳軻這幅畫出來,作畫的技巧之熟練對作品的認識之深刻,只怕建築系四年級五年級,乃至研究生階段的學生也未必能有這樣的水平。
而且這樣的天分是外顯的,自陳軻開始動筆作畫就已經顯而易見。梁老看得出來,何景深看得出來,在座都是在A大任職多年的博導碩導,見過的學生不計其數,他們也不應該看不出來。
“梁老師,我看就把他收過來吧。這孩子不好好教可惜了。”一位女教授說了一句。當然是在給諸人搭臺階。
梁主任回頭看向諸人,他把座椅掰了個方向,椅子腿在地上刮出來一段噪聲:“啊,你們看呢?”
這種時候沒人會不識趣——陳軻的水平擺在這裏,何景深和梁主任也坐在這裏,總不能繼續睜眼說瞎話把?
至于為什麽陳軻面試的時候會被評出一個不合理的分數,被那樣莫名其妙地刷掉,這樣的事當然就不重要了。就說陳軻發揮不好,就說自己有眼無珠,能搪塞過去就搪塞過去。諸人只求何景深不要牛脾氣一犯把事情往上面捅,捅破了天最後誰都不好過,于是紛紛趕着別人搭的臺階下場子:“收了吧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必須得收啊。”“那名額的問題怎麽辦?”“我去給教務打個電話,讓他們先把檔案轉過來。”
這教室像是忽然地活絡過來,黑白照片鍍了層油彩似的。每個人都給自己找了點事,不管大事小事,終歸有了盼頭。不知是誰提了句要不我們先去辦事?梁老主任頭還沒點完,他們就像抓住上岸的繩子,沿着教室兩側通道魚貫着走了。
何景深站了起來,他還得繼續去忙課題申報的事,他現在是A大唯二的國重實驗室負責人,身上背着的幾乎是整個A大未來的期望,他忙。
其實從陳軻用□□筆落下第一筆開始,何景深就已經在想自己的事,沒怎麽瞧陳軻的畫,也沒多瞧上陳軻兩眼。現在事情塵埃落定他當然得走了,梁主任和他走在一起,兩人并肩出了門:“景深啊,這孩子可是個好苗子,你別又三天兩頭把人給罵跑了唷。”
何景深淡得像一碗清茶:“我和他不熟,只是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而且他才大一,以後讀不讀研都不一定,您話說早了。”
“師兄帶着你那會,你不也還在讀本科?”梁老腳下一停,善意道:“你啊,別的毛病沒有,就是眼光太高。現在的學生比不得以前,你別總是這麽挑揀——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帶學生吧?”
何景深又道:“那也沒什麽不好。”
梁主任便和他笑笑,轉眼瞧一瞧後面的小家夥:“待會還有個校務會,我先走了。”
“您慢走。”何景深道。
陳軻就這樣傻頭傻腦地,像一條服帖的尾巴一樣跟着何景深上了樓,一路跟到408辦公室。
辦公室門外,何景深掏鑰匙開門:“你怎麽還沒走?”
陳軻眨了眨眼,您也沒叫我走呀。
進了門,何景深徑直兒去辦公桌邊端茶,陳軻在門邊道:“謝謝何老師。”
“謝我做什麽。”
陳軻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他和人打交道不多,揣摩不出何景深的喜好,更不知道何景深這種鐵桶一樣的語氣該從哪裏才能撬出條縫——他知道繪本是何景深給他還回來,那一枚月餅也是何景深送給他,可何景深是在哪裏找到他的繪本,何景深又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他心裏面一籮筐的疑惑,當着何景深的面,竟然一句也問不出。
當他掂量着肚子裏的問題,在問與不問之間猶豫不定,何景深卻走到書櫃邊,貼着書櫃的透明玻璃開始查找起什麽東西。
“拿兩本書回去。”何景深說。
過不一陣,何景深打開櫃門,取出兩本書,都是尋常的建築系學生大學二三年級才會開始接觸的極其枯燥的專業書冊,回到桌邊他在一本書的扉頁寫下手機號,把書遞給陳軻:“一個月之內還我,還書的時候我會考你幾個問題。有什麽不懂就問。”
座機響了。陳軻接過書,嘴裏面憋着兩個謝字。何景深拿起話筒。
接下來的片刻,何景深的神情是那樣清晰明确地,一點點一分分地,從眉峰,到眼角,到唇,像凍進冰箱裏的水一樣冷了下去。
電話打到一半他側過身,倚在桌邊,冷峻的目光直落在陳軻臉上。電話線被拉長到極限,連着電話都拖了一些過來,何景深抽手把電話按住。
“您确定?”他又問,似乎不那麽相信。
電話對面顯然很無奈,又無奈又可笑:“教務那邊說通報批評都還在外面貼着。批評書他自個還簽過字。這種小處分不影響獎助學金又不進檔案,可能他自己也沒在意,但是學校規定是只要有處分就一定不能調轉專業的檔。要不您再去和梁老聊聊,讓梁老給想個辦法……”
啪地一聲,電話幾乎是被狠狠地、帶着一些□□味地扣了下去。
陳軻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但他知道電話裏說的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挂斷電話後何景深有一陣沒動作,手緊緊地抓着電話的聽筒,骨節凸顯。他臉色很不好,就像被秋風掃黃的枯葉,就像被陰雲遮蔽的天。
老舊的日光燈在頭頂上擦擦閃了兩下,房間裏彌漫着細屑與飛塵。
陳軻聽見自己心髒的搏動,摒住了呼吸。
忽然,何景深正打算開口,手指就像沒有上潤滑油的機械般動了一動,電話又響了。
對面開門見山:“何老師,我是教務處刁峰。剛才我們和計算機系學生處溝通過了,那邊說記錄上陳軻那兩天身體不舒服,可能是請了假忘了補假條給任課老師。陳軻平時課堂表現很好,應該不存在故意曠課的問題。他們回頭把處分撤了,我這邊先給您轉檔案……”
何景深臉上的雲松了松,過了好半晌,輕輕地提了口氣,從嘴唇邊緩緩地吐出幾個字,“好,麻煩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