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3·1

陳還一哭累了。

掏出手機看已經下午兩點。慶幸服務員可能還沒有打掃到這個房間，他慌慌張張地穿好衣服，離開的時候發現桌子上還放着一塊三明治和一盒牛奶。他抱着三明治和牛奶往外跑，一口氣跑到了宿舍。

室友說：“哎，你怎麽大中午的回來啦，沒在實驗室呆着啊。”

陳還一說：“啊，沒。回來休息會。”

室友說：“畢設題目你确定了沒，這周就要報上去，三周後就要開題了。”

陳還一一愣，“噢，還沒，只看了一下方向。”

室友奇了，“哎，你也是，你什麽時候心變這麽大了。”

陳還一吸着牛奶，“噢，不急，我現在研究的項目跟畢設方向比較接近，文獻都是現成的，我綜述都寫完了，至少開題沒問題。”

“啧啧，學霸就是厲害啊。”

陳還一沒答話，發了一條短信給沈教授，問他什麽時候有時間，跟他讨論一下畢業論文的題目，确定下來。

大概過了兩個多小時，沈教授才回，他在出差，等他回來再說，題目上報學院這事不急，等他回來再報也是一樣。

陳還一回了一個“好的，我等您回來。”

一天陳還一在實驗室，當時找他統計保研數據的那個師兄又跑過來，招呼他，“陳還一小同學。”

陳還一從電腦前擡起頭，“啊？師兄找誰啊？”

師兄勾起他的肩膀，“還能找誰，就找你啊！”

“噢——”陳還一笑起來，“師兄要我打什麽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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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勾着他的脖子拖着他往另外一個辦公室走，邊走邊說，“怎麽能說是打雜呢，師兄是将最光榮的任務交給你！這不是他們考研的成績出來了麽……嘿嘿，師弟你懂的……那什麽，晚上師兄請你吃飯好不好啊~~~”

這時候陳還一看見林開和幾位年輕老師從一個辦公室裏出來，師兄那句格外妖嬈的“晚上師兄請你吃飯好不好啊~~~”正好說完。

一位和那個師兄很熟的年輕老師打趣道：“小白龍你又欺負小師弟啊。”

那位師兄苦笑起來，求爺爺告奶奶似的，“張老師您能不能不這麽叫我……”

那個年輕張老師點頭答應，“行啊，小白龍。”

名叫白龍的師兄極其無辜，愁眉苦臉地告饒，領着陳還一走了。走的時候陳還一看見林開站在旁邊，嘴角帶着自然的笑意，就像任何一位看到這樣場面的年輕老師會做的那樣。

陳還一默默收回目光。

他就真的像一位高校的年輕學者那樣，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不，不是像，他本來就是。陳還一想象他工作的樣子，那天早上，他是在看文獻吧，他會不會也會有不認識的單詞，也要要一邊查字典一邊看嗎，嗯，大概是不會的。如果沒有過那種關系的話，林開應該是他最羨慕、最崇拜的那種人吧。可是，現在，他卻感到更加羨慕，不止是作為學者的林開，不止是那份漂亮得讓人忍不住拍手贊嘆的履歷——而是，這個人，為什麽他就如此平靜鎮定，為什麽他不曾顯露出掙紮與羞恥，他也像自己一樣，極力隐藏着自己的欲望嗎，他看起來那麽坦然與安定。而在這平靜無波的表面下，到底是更為平靜的一口深井，還是實際上暗流洶湧的大海？

“陳還一小同學你想什麽呢？”師兄拍醒他，“你看哈，這是上了國家線的考研名單，我們學院的線還沒出來，你看，人這麽多，在複試之前至少得篩掉一半人。但是又不能直接取總分前50%，你看，我們自己學校本科的學生當然要多錄一點，我們自己的學生質量肯定比較高，但是吧，名校的學生也有缺陷，一般可能到大三結束才開始準備考研，這麽一來呢，很可能就比不上那些底下學校從大一就開始準備的……不是我們要歧視他們，以前也招過很多，但是只是考研分數高，複試表現不好，科研能力也不行，所以現在咱們還是……”

陳還一點點頭，“我明白了，小白龍師兄，我綜合總分以及各科分數，以盡量多取本校學生以及同等檔次本科學校的學生為标準來考慮綜合分數線，以及各科分數線。”

“上道上道，就是這麽個理兒……”師兄拍拍他的肩膀，然後突然反應過來，“你剛叫我什麽來着……”

名單人數衆多，有目的地設計分數線難度也比直接排名的難度來得大，陳還一計算了兩個多小時才完工，“師兄，是這樣，我們學校的學生全錄呢，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盡量多錄，在這個前提下，考慮到潛在相關聯的科研能力，盡量多錄專業成績與英文成績偏高的學生。”

師兄看着電腦屏幕，設計好的分數線已經出來，也分別算出了本校學生與他校學生的上線率。“唔……”師兄拿着鼠标滑動滑條，滑到一個名字的時候頓了一下，“這個人沒上線啊……”

陳還一仔細看了一下，“這沒辦法，師兄，雖然是本校的學生，但是綜合成績偏低，主要是由于專業成績偏低造成的，這個基本屬于本校學生裏成績最低的那一區間裏的，很難劃到錄取名單裏去。”

師兄沉吟了一下，“陳還一小同學，我直說了哈，這個人呢，得上線，就算全面拉低分數線，或者降低專業部分的分數線，整體提高筆試錄取率，複試的時候再多篩掉一點人，也得把這個人錄進來。”

陳還一皺起眉，“師兄……”

師兄打住他，“你別說了，我也是沒辦法，每年都有那麽幾個，如果連國家線都沒上，那好說，咱也不能降到國家線下面去，但是只要上了國家線……你要是關注一下歷屆考研分數線的話，就會發現其實本校的分數線每年都沒有比國家線高出多少，主要還是靠複試篩。唉，我跟你這麽說吧，我就算拿着你現在這份東西交給院領導，人家看了也就是打回來讓我重做的份。我不幹，也有別人幹。”

“我明白了師兄。”陳還一麻木地說，“再給我一個小時。”

師兄拍拍他的肩，“你也不要太灰心了，雖然進入複試的人多了，但是有實力的還是會被留下來。”

陳還一一邊敲鍵盤一邊說：“師兄，你看，假如我們院本來預計招一百個碩士，如果完全公平的話，就會綜合筆試與複試的成績，取前一百名。但是現在有人打破了這個公平，這就意味着有一個本應獲得錄取的學生落榜。師兄，這是很殘酷的事，很多人花了一兩年來準備這一場考試，這次失敗他們可能要再花費一兩年青春，甚至可能就去走其他本來不想走的路。”

師兄嘆了口氣，“也不一定，可能本來錄取一百個，現在有一些特殊的，就錄一百一十個呢。”

陳還一手上一頓，搖搖頭，“學院的資源是有限的，無論是實驗室，儀器，項目，還是導師。本來屬于一百個人的資源要分給一百一十個人，當然這樣看并沒有少很多。但是，設想一下，本來要多帶兩個學生的導師，變成了多帶三個，這個區別就很大了。”

師兄看了他半天，最終沉默不語。

陳還一繼續敲鍵盤，也沒再開口。

後面一連許多天陳還一都泡在實驗室，基本上又結了一個項目，然後就開始啃文獻。

一天陳還一收到短信，沈教授回來了，叫他去辦公室讨論畢業論文題目。

陳還一跑過去，沈教授正在邊喝茶邊看文獻，眉頭有點皺起。沈教授是正教授，一個獨自坐一間大辦公室。他看見陳還一來了，眉頭舒展了一點，放下文獻，指了指沙發，“還一啊，坐。喝水自己去飲水機倒啊。”

陳還一規規矩矩地坐下，“噢，謝謝沈老師，我不渴。”

沈教授點點頭，說：“你最近文獻看得怎麽樣，有什麽想法？”

陳還一沉吟了一下，“我看了一下，我對做癌症的信息分析比較感興趣。我本科階段基本都是在幹濕結合的實驗室，做的實驗也比較多，本科畢業論文的話我想集中精力在生物信息上，主要做分析。”

沈教授猶豫了一下，“還一，是這樣，我現在比較希望有學生做動物蛋白進化這個方向的。”

陳還一想了想，“沈老師，我還是傾向于做癌症的信息分析。”

沈教授說：“癌症的信息分析已經有人在跟進項目了。”

陳還一一呆，“可是我之前就在……”

沈教授說：“他的畢業論文題目已經報上去了，即便是本科生的畢業論文，也不能有這麽高的重疊度。”

陳還一雙眼灼灼，堅定地說：“可是，沈老師您應該清楚，我一直研究這個方向，我不敢說所有人，可是在我們學校的本科生裏，一定不會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沈教授頓了一下，看向陳還一的目光似有憐憫，他緩緩道：“我這次出差就是為了這件事，那個學生不是本校生，保研保到我們學校，所以在我們學校做畢設，進行雙校答辯。那個學生的報告很優秀，已經拉動了五百萬的科研撥款，除此之外，幾家大型制藥公司都對這個項目提出了投資意向。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本科畢設，等到你們畢業，這個項目也會繼續下去。等你研一的時候，如果還是很感興趣，想進項目組協助研究，也是可以的。”

陳還一呼吸一窒，沉默半晌，終究無話可說。

沈教授安撫道：“你……這兩天考慮一下。其實動物蛋白的進化也是很好的方向，你的話，應該可以拿到優秀畢業論文。”

陳還一傻傻應了，低着頭走出去。

他走到實驗室的電腦前，看着外文文獻裏一排排的字，那些長單詞都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了起來。他握着鼠标，點擊了右上角的紅叉。文件夾裏是一篇又一篇的文獻，全是關于他感興趣的癌症信息分析這方面的，他左手按上Ctrl+A，全選了整個文件夾裏的所有文獻，右手抖着，想點擊右上角那個Delete，卻始終按不下去。

他脫力般地放開鍵盤，頹然地朝實驗室外面走去。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那回碰到林開等一行年輕老師的那個辦公室門口了。擡頭，門牌上寫了林開副教授和張超然副教授兩個名字。陳還一呆呆地看了一會，門突然從裏面打開了。陳還一吓了一跳，門裏的張老師正準備向外走，見他站在門口，挑起眉，“你找誰？”

陳還一還沒答話，張老師又回頭說：“開開，你約了學生啊？”

陳還一聽見門裏傳出那個人的笑罵聲，“你再這麽亂叫試試？”然後就是腳步聲，“今天約了本科生說畢業論文開題……”

張老師哈哈道：“那我先走了。”然後又對陳還一說，“進去呗。”

高大的身影把陳還一籠罩在陰影裏，林開溫和地看着陳還一，問：“什麽事？”

陳還一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後面走來一個男生，一個女生，跟林開打招呼，“林老師，我們來啦。”

林開點點頭，說：“行，你們現在進度怎麽樣了？”

那個女生說：“題目定了嘛，我文獻查得差不多，您給看看，這些行不行，然後開題報告寫了個開頭了。”

林開低頭跟陳還一說：“你先坐在沙發上等我一會。”說完便把來讨論的學生叫到電腦邊，挨個指導他們該怎麽寫好開題報告，又給他們分別補充了一些外文文獻。

每個人的畢業論文題目個體差異性都很大，因為同是生科院的學生，倒也相熟，在林開跟那個男生講的時候，那個女生就無聊地跑過去跟陳還一聊天。

女生哪壺不開提哪壺，“唉，你不是跟沈教授寫論文嗎，怎麽跑這兒來了？”

陳還一沒什麽表情地說：“噢，還沒定……”

那女生驚訝地說：“過兩周都要開題了，你還沒定啊，我看上次大班公郵那個畢業論文題目及指導老師的名單裏，你那一行名字後面的空都還空着，我還在想是不是你參與了什麽涉密項目哈哈……”

陳還一尴尬地跟着一起哈哈哈，“沒有，就是方向太多，不好選……”

“啧啧，”那個女生開起陳還一的玩笑，“大學霸就是不一樣啊，這麽厲害，我一個方向都看不過來，也就你，哈哈……”

陳還一只好繼續尴尬地跟着一起哈哈哈。

林開瞥了一眼沙發那邊，“你們安靜點。”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跟那個男生說話。

女生懾于林開威名，不敢再說話，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等。

等林開送走兩個學生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之後了，他去飲水機那裏拿了一個杯子倒了一本溫水，放到陳還一面前，然後坐下來，問：“論文題目還沒定？什麽問題？”

“嗯……”陳還一捧着杯子小口喝水，看起來有點頹喪，“撞車了。”

林開反應過來怎麽回事，“現在換題目來得及。”

“可是……”陳還一在這人面前就忍不住露出一絲委屈，“我之前跟了很久的，文獻都看得差不多了，連開題報告和可行性分析都提前整理得差不多了。”

林開沉默了一下，問：“陳還一你知不知道，在基礎學科的前沿領域裏，到底有多少人在研究相同的題目？”

陳還一一愣，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于是搖搖頭。

“哥廷根大學，1909年到1934年的數學系主任是Edmund Landau。”林開的聲音平靜而深沉，就像來自遙遠的星系，“他在任期間收到了無數關于證明費馬大定理的稿件，他後來覺得工作量太大，直接印了一批卡片，上面寫着‘親愛的_____， 謝謝您寄來關于費馬大定理的證明。第一個錯誤在_____行_____頁，這使得證明無效。 E. M. Landau’ 雖然很多稿件都退了，最終留下來的，還有三米多高。”

陳還一沉默地聽着，有些迷茫。

“費馬大定理在17世紀被提出，‘當正整數n>2時，關于x，y，z的不定方程：x的n次方加y的n次方等于z的n次方，沒有正整數解。’1770年，歐拉證明了n=3時定理成立，1823年，勒讓德證明n=5時成立，1832年，狄利克雷試圖證明n=7失敗，證明n=14時成立，1839年拉梅證明n=7時成立，1850年，庫默爾證明2<n<100時除了37、59、67三位數以外定理成立，一直到1987年，朗格維爾以電腦計算證明了2<n<10的1800000次方時定理成立……直到1995年，英國數學家Andrew John Wiles證明n>2時全部成立。”

林開停頓了一下，“懷爾斯如果生于17世紀，那麽證明出費馬大定理的那個人一定不是他。1995年之後，全世界研究費馬大定理的人都去幹什麽了？”

陳還一怔了一會，問道：“研究別的嗎？”

“也有可能研究其他證明方法。”

林開緩緩道：“基礎領域的每一小步都是成千上萬的學者推進的結果。如果你真的喜歡，那麽你完全可以做研究者中的一個。道理是這樣的，一個領域，研究的學者越多，就越可能出現奇跡，但同樣的，雖然這個領域被奇跡所推進，但是歷史上留下的，只有一個人的名字。陳還一，這是一個價值判斷的問題，沒有對錯。只看你是要去推進那一步，還是要把名字留在所有人心裏。”

陳還一追問：“那您呢？您會怎麽樣選擇？”

“……這與你無關。”

陳還一覺得心髒很疼，但是似乎渾身又充滿了力量，比往日的任何一刻都要堅定。他站起來，點了點頭，向林開鞠了一躬，誠懇道：“我明白了。謝謝您，林老師。”

林開轉身坐回書桌前，用手按了按太陽穴，“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

陳還一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林開，似乎覺得這個人自帶了光芒，不是那種極度刺眼的光環，而是柔和，卻格外明麗的陽光，足以照亮所有黑暗，驅散所有寒冷，又不至于過度耀眼炙熱，令人不适。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這個房間的空氣，然後帶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