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除去了觸須,硬殼後,它只剩下這麽小點,小到幾乎用手掌就可以捧起來。它的身體破碎得很厲害,手指想要捧起來的時候,卻不是漏了這一點,就是落下那一點。朱利安茫然地将它抱到膝蓋上,赤/裸的身體很快就被它身上分泌的晶藍色液體不斷打濕,但也只剩下一點點,很快,就連這些液體也不再流淌。
看來好像是死去了。
朱利安莫名知道,它還沒死。
但也快了。
或許在幾個星秒,或者是一兩星刻後。
他該高興。
朱利安無法逃脫的痛苦和折磨全都來自于這只蟲族的出現,在那段飼養大黑蛋的日子裏,他每天上下班打卡,累是累了點,卻從來沒有過這種痛苦的絕望,自從它出殼後,朱利安的世界被徹底颠覆,好像掉進了魔幻的另一面。
他應該高興。朱利安重複這麽想。
……那他為什麽難受?
或許是因為他知道,造成它這麽悲慘的人……是誰。到底誰才是怪物?是這只即将死去的蟲族?還是……他?
他才是那個怪物?
朱利安想吐,那種吃飽的餍足感讓他的胃部反而抽搐起來。他記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毫無疑問……在過去那麽多連續不斷的噩夢,在偶爾幾次蟲族試圖将觸須喂給他,在家裏清晨驚醒時嘴巴裏剩下的殘片,還有今天……
他吞噬了這只蟲族。
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法。
朱利安,朱利安……
你到底是什麽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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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迪無法想象她接到警報後趕到十七層究竟看到了什麽。
在荒廢到幾乎冰涼的洞穴裏,朱利安白得難以忽視,他的臉孔輪廓宛如雕塑,冰冷得像是雪。他渾身赤/裸地坐在地上,染遍了晶藍色的手指抱着一團難以分辨的軟體,聲音如同輕飄的幽靈,在回答着最先抵達這裏的質詢者,“……不,它沒死。”
他雙手捧着那團軟體,不顧它破碎的殘缺和粘稠輕輕蹭着。
難以言喻的惡心和瘋狂感湧上朱迪的心頭,她只看得到朱利安臉上茫然、又有些扭曲的溫柔。人和非人的界限在這一刻好像被模糊不清,讓朱迪的臉色都被未知的恐懼凍僵。
過了不知多少星秒,她聽到自己僵硬地扯着嘴巴,“通知所長。”
…
朱利安完了。
朱迪焦躁地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她的手邊是剛整理完的資料,不管是紙質的還是輸入在光腦內的,她埋首在這裏的時間都足夠她完成兩倍量的,但她還沒從這裏離開。她穿着的鞋子都要把地板踱穿一個洞,可朱迪的臉色卻沒有變好。
馬庫斯是個行動派。
從他放棄了α系列,轉而看向Ω系列的速度,就看得出來他的決心。他從來都不會為外界的因素動搖……只除了無法變更的客觀因素。
他們的研究對象——蟲族,無法離開朱利安就是一個客觀因素。
盡管代號A并不完整,直到現在都沒有發展出王族該有的智慧,這讓馬庫斯很惱怒,卻也讓第一研究所的很多研究員心生安慰。不管是為什麽,将一只這麽危險的實驗體放在主星,如果真的出了什麽問題……之前的血案可還歷歷在目。
但代號A再怎麽樣,也是他們手上唯一一只活着的,能研究的珍貴對象!
現在這只珍貴實驗體不知怎麽回事突然變成了一團爛肉,連一點生命體征都沒有,別說是馬庫斯會發瘋,就連朱迪都不能接受!
可是朱利安……
朱迪頭疼得要命,為什麽偏偏是朱利安,為什麽出事的時候他在那裏……難道說,是他導致了這一場變故?朱迪焦躁地咬着指尖,在辦公室來回走,那只瘋狂的蟲族只偶爾會聽朱利安的話,如果排除掉所有的因素,這的确是可能性之一,但……
除了那團爛肉,其他的部分呢?
那些幾丁質硬殼,那些觸須,那些鋒利的爪牙,幾乎膨脹到能充滿整個洞穴的存在,為什麽會突然消失得這麽幹淨?
總不可能給朱利安吃了吧。
朱迪的嘴巴僵硬地扯動了兩下,心裏只剩下對朱利安的憐憫,沒有誰能擋得住接下來馬庫斯的暴怒,尤其是已經失去了蟲族做後盾的朱利安。
她深吸一口氣,手抓着光腦戴在手腕上,取着東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朱迪能做的,只能是盡可能減少朱利安所要經歷的痛苦。
…
朱利安睜眼。
這是他躺在這裏的,第不知道多少天。
他的背很痛。
最近一次實驗,他剛被粗暴地塞入了一座類似膠囊的艙體,不知道做了什麽,他被帶出來後,就總覺得後背疼得像是有人在用刀割開。
但朱利安已經習慣了這種疼痛。
在第三、還是第四次實驗的時候,朱利安因為尖叫扯壞了他的喉嚨,聲音就變得沙啞許多。直到幾天前一并丢進去治療艙修複的時候,才順帶修複好了他的聲帶,但朱利安已經不會再叫出聲來,這讓負責的人失去了一點興趣。
不要懷疑他們的品味,倒也不是什麽醜惡的心思,只是一些無聊的報複心。在這些連續不斷的實驗裏,研究員們飽受馬庫斯的怒火,對朱利安的遷怒不過其中之一。
其實誰都認為,就那點殘片怎麽可能是蟲族呢?真正的蟲族,早就跑了!整個十七層、保育園都翻了個底朝天,連一點痕跡都沒有。那些龐大到無法擠壓出去的蟲體,全部都消失了。這只可能是逃走了,總不能是被朱利安吃了吧?
朱利安不過是被它蠱惑的無數人之一。
誰都以為那蟲族毫無智慧,是一只發育不完全的王蟲,沒想到它真的具備了智慧,還一直隐藏到了他們放松戒備的時候逃走!
至于朱利安,可憐的朱利安,不過是廢子……
怪不得這只王族一直對朱利安與衆不同,其實不過是詐騙的謊言,讓研究所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蟲族,怎麽可能會在乎一個區區的人類呢?
想到這裏,負責今天的研究員煩躁地看了眼泡在深色液體裏的朱利安。
他環抱着自己,赤/裸地懸浮在艙體中。
微卷的黑發在液體中飄着,仿佛張揚的黑霧包裹着他的肩膀,又沉沉地垂下來。
不得不承認,朱利安的确長得好皮相。
真可怕,研究員沉沉吸了口氣,轉開頭不去看。
……仿佛是傳說中的水妖。
朱利安破破爛爛的時候,卻更能激起人心中更深層的破壞欲。讓人想将他修長的脖頸後仰,仿佛掐着垂死的天鵝……想讓朱利安那時常看起來無辜又純潔,茫然又無措的藍寶石眼睛徹底變得黑沉,染上痛苦的瘋狂。
朱利安時常是放空的,無神的,仿佛意識沉浸在無盡的星空外。
只有偶爾朱迪過來,能得到他一點的反應。
馬庫斯借此做了更多的實驗,後來,朱迪也不來了。
實驗一點點變得瘋狂而壓抑,在失去了蟲族後,他們只能利用手裏頭之前截留下來的肢體部分,還有蟲族消失前留下來的那團爛肉……研究員已經數不清楚他們給朱利安打了多少馬丁卡瑞素,後面發現不起作用,就連大量的鎮定劑也不用了。
反正朱利安看起來也沒有什麽反應。
研究所現在正推進的是Ω-5,Ω1-Ω4的實驗已經宣告失敗,但Ω-5讓馬庫斯看到了一點苗頭。
他們原本是想制造大量的蟲族仿體,創造一個類似于蟲族的族群,讓它們一點點繁衍,看它們內部的構造是怎麽回事。可是每一次創造出來的系列,從Ω1到Ω4,不管調整了多少變量和對照,最終誕生的實驗體都會互相殘殺,至死不休。
到了Ω5,馬庫斯改用了另一種方法。
他似乎是從代號A和朱利安的相處中得到了靈感,想要模拟蟲族真正的內部結構……從蟲母,到王族,再到普通的蟲族,一個完整的結構!他們之前不是沒有過類似的想法,但是想要創造出讓實驗體接納的“母親”,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另外一組,由朱迪帶領的研究員一直在試圖攻破這個點,卻一直沒能成功。
直到馬庫斯重新想起了朱利安。
馬庫斯把十七層的監控取來連着看了好幾天,出來後雙目通紅,卻抱着助手哈哈大笑。那是冷酷的他從未流露過的激動,緊接着,他就中斷了之前在朱利安身上的所有實驗,把他丢進治療艙好好療養,再送到這奇怪的艙體中浸泡。
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情了。
…
兩天後,馬庫斯站在實驗室內,阿方索和弗蘭西斯兩個人站在他的身後。朱迪從外頭匆匆趕了過來,發髻還有點淩亂,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剛剛随手套上的。
弗蘭西斯看了眼朱迪,輕笑了聲,“你不會到現在還想勸說所長改變主意吧?”
朱迪随手在光腦上點擊了幾下,不耐煩地看了眼弗蘭西斯,冰冷地說道:“既然勸說無用,這種難得一見的實驗,當然得從頭看到尾,你以為我會錯過所長的每一次實驗嗎?”
馬庫斯贊許地看了眼朱迪,朝着她招了招手。
朱迪順理成章地站在馬庫斯的身旁,占據了之前屬于弗蘭西斯的位置。馬庫斯的手按在朱迪的肩膀上,平光眼鏡後的眼睛冰冷銳利,又帶着些許奇怪的情緒,他幽幽地說道:“朱迪,你來得剛好。”
整個實驗室幾十個研究員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Ω-5項目裏,一共有至少三個已經逐漸完整的族群,這些僞蟲族是利用蜂、蝶等各種原本存在于人類世界的種族進行基因轉換研究而成的,只是在經過基因重組變異後,它們的形狀已經不像是原本的嬌/小或優美,變得非常恐怖扭曲,族群內的沖突也非常頻繁,互相厮殺的事跡時常有之,不管采取任何方式都無法阻止,如果研究員不小心掉入其中,也會被它們撕碎——這不是危言聳聽,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
血淋淋的法則。
馬庫斯盯着培養艙的開口處,冰冷地說道:“将他放進去。”
咔噠——
冰冷的無機質的艙門往外開啓,兩個全身武裝的男人壓着一個……
朱迪幾乎尖叫起來。
渾身濕/漉/漉,只穿着一身白袍的朱利安被狠狠推了進來。
盡管被排除在外,但朱迪沒想到這一次所謂的“實驗”,居然是這麽簡單粗暴!
噠噠。
死寂一般的冷。
一直無序的、瘋狂的培養艙內,突然陷入奇怪的安靜。
安靜。
真的太過安靜了。
所有的研究員在這一刻,都忍不住擡頭看向Ω-5的培養艙體,那個無比巨大,又本該無比吵鬧瘋狂的所在——
嗡嗡。嗡嗡。振翅的聲音,互相拍打,互相撕裂的殺戮。
嘶嘶嘶……嘶嘶嘶……
瘋狂的撞擊聲,古怪的嘶鳴聲,在整個培養艙體陷入一瞬的寂靜後,突然以千倍百倍的瘋狂爆發起來。
它們聳動着,瘋狂地撞擊在和朱利安隔了薄薄一層的空氣牆上。
……仿佛想要将他徹底吞噬。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呀,沒在十二點左右,但我盡力了,餓着肚子寫到現在,我該去吃午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