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雅斯頓主星上。
布萊克站在指揮室門外, 嫌棄地看着站在裏面的指揮官,一點都不想進去。他身後突然響起一把溫柔的嗓音, “布萊克叔叔, 您再繼續堵在門口,父親也是不會放您走的。”亞瑟笑着說話,稍矮的個子幾乎被布萊克擋得嚴嚴實實。
指揮官這一次請布萊克過來, 本就是有什麽煩心事, 自然不會讓人給跑了。布萊克不滿地摸了摸自己有點花白的頭發,到底還是走了進去。
亞瑟就跟在他身後一起進去。
指揮官的面前, 一張碩大的星圖就憑空挂在他的身前, 正随着他的手指擺弄變來變去,只瞧着他的背影, 都能看得出來指揮官的疑惑。
布萊克沒好氣地說道:“蟲族不是已經離開了嗎?主星的防禦網也都攢夠了能量打開了, 短時間內就算再來一次也不怕, 你在這裏焦頭爛額個什麽?”他說話的聲音洪亮中帶着嫌棄, 但人已經走到指揮官身邊, 與他一起看着星圖。
“那只年輕的蟲母肯定還在這裏。”指揮官的臉色微沉,并指點了點星圖上的某個位置, “所有的蟲族都被吸引到那裏去, 如今都不曾離開。紅寶石號雖然被吞了, 可是約瑟芬至今還能感覺到飛船系統的存在, 只是無法聯系上。就說明,埃德加多并沒有吞噬掉那船人, 它想做什麽?”
蟲母在飛船上,但他既然是蟲母, 那也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的存在, 這到底是在顧忌什麽?等下, 蟲族會有顧忌的情緒嗎?
“如果我們弄得清楚蟲族是怎麽想的,就不會到現在都是仇敵。”布萊克不耐煩地說道,“你找我來,不會只是為了這件事吧?”他最近為了處理第九軍團的事情,忙得有些腳不沾地,這一次還是被指揮官找來,才特地抽空擠了時間。
第九軍團背着軍方和第一研究所私下做了不少研究,這其中還牽扯到了聯邦內部的事情,布萊克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些政務,結果還是得聽着那群人膩歪,煩得要死。得虧主席一早就派了人過來聯合處理,不然布萊克早就想撂擔子不幹了。
指揮官:“他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個抱着洋娃娃的小姑娘就突然出現了。她一下子嗷嗚吞掉了星圖,然後抱着洋娃娃在他們幾人面前轉悠了個圈,擡手放出另外一段影像。
那是……
在幽深的星海中互相厮殺的蟲族。
約瑟芬:“曼斯塔王族內鬥了起來,埃德加多落在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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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短的話語,壓根無法形容那段影像。
衆人默默地看着那段影像,只感覺眼球都在突突生疼,帶着某種詭異的幹嘔感。
亞瑟揉了揉眉心,他這段時間連軸轉處理事情,精力再充沛,還是有點疲倦的,“看來是它們找到蟲母這件事,激發了曼斯塔蟲族的本能……也可能是那只蟲母處在了孕育期,或者是散發了想要尋找伴侶的信息素……”
這些都是他最近惡補來的知識。
畢竟身為軍人,他平日裏怎麽會用到這些?
他們打仗又不是學生物的!
約瑟芬:“就在五十星秒前,埃德加多的部分/身體被擊散,露出了一小部分紅寶石號。約瑟芬借此與飛船系統聯系上了。非常可惜的是,攻擊穿透了飛船的重要部分,系統已經開啓了自毀系統。“
布萊克猛地擡頭看向約瑟芬,“飛船上還有多少人?”
“還剩餘185個生命體。”
“中止紅寶石號的自毀系統!”
一直很冷靜的布萊克顯得有點沖動莽撞,他的語氣快速而冰冷,帶着某種憤怒。約瑟芬的女聲再度響起,“很抱歉,約瑟芬雖然是聯邦的智腦,但無法直接越過飛船系統內的底層邏輯進行修改,我沒有這個權限。”軍方飛船的自毀系統從一開始就被刻在底層邏輯裏,約瑟芬無法更改。
布萊克沒有說話,但腮幫子突起了一塊,咬得死緊。
紅寶石號上還有一幹不知詳情的軍人,自毀一旦開啓,就無法終止,也意味着他們全部都會葬身在蟲腹。
亞瑟:“紅寶石號是三年前的型號,按照軍方的規定,大概會配比10%的求生設備。”
布萊克的聲音粗粝沙啞:“雖然第九軍團的團長是個蠢貨,可是他手底下的兵不是。飛船上還有一百多人,求生設備是無法完全把他們裝載進去的。到時候,你猜他們會怎麽選?”
約瑟芬:“紅寶石號的自毀計時,有一星刻。”
饒是如此,再漫長的時間,在死亡面前不過一瞬,須臾而過。
…
“數量不夠。”
隊長鐵青着臉色,看着已經被警告的紅光布滿的通道,就在剛才,他們已經清點過飛船的逃生艙。可或許是因為在幾次震蕩中損毀了,如今逃生艙只剩下幾十個,但他們足足有百來個幸存者。
就算把全部的軍人都留下,饒是不夠。
朱利安被亞伯催着趕來這裏的時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的視線在這裏一掃而過,只見擠在這裏的幸存者的臉上都帶着倉皇和害怕,還有的神色麻木,像是已經被接連不斷的事情攪和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癡呆地跟着人走。
這和他之前躲在底層通道時的景象多麽相似,一下子就勾起了潛藏在朱利安心裏隐秘的恐懼。他的手指不自覺哆嗦了一下子,啞着聲音說道:“逃生艙數量不夠的話,那……”
一把尖銳的嗓子蓋過了朱利安的聲音,帶着歇斯底裏的惡毒,“你們不是說會保護我們的嗎?啊!什麽狗屁!我們都死多少人了?現在把我們帶到這裏,又和我們說逃生艙不夠?你們是想逼瘋我們嗎?”一個胖乎乎的男人——穿着華貴的衣服,看起來有點禿頭,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球裏布滿了可怕的紅絲,感覺像是幾天幾夜沒睡覺——拼命揮舞着手,像是要和人拼命。
他的領口已經不知道被撕扯了多少次,領結更是不知道去了哪裏,只留下幾個刺目的紅手印,不知道是怎麽印上去的。
随着這個男人的率先爆發,擠在逃生艙門前的人們爆發了劇烈的争吵。過度的恐慌,蔓延的畏懼,對死亡的害怕,還有無法逃脫的恐懼……這些情緒無時無刻不在撕扯着他們的理智,讓他們差點陷入永恒的瘋狂。
人都是自私的,在發現逃生艙的數量不夠,而飛船又要開啓自毀程序的時候,誰都想成為那個能擠上逃生艙的人。
數量不夠?那就去搶,總之,只要死的人不是自己,那過程是怎麽樣的……離開這裏後,誰會知道呢?
醜陋的情緒在不斷滋長,哪怕是手握武器的軍人,都未必能夠鎮壓得住這份不斷蔓延的惡意。
朱利安被無比吵鬧的聲音弄得頭暈目眩,只感覺剛才那股令人作嘔的反胃感猶在,時不時想要吐出來。
亞伯就在他的身邊,臉色非常難看。
那些謾罵,自然也把他列入其中。
朱利安無力地抓住亞伯的袖子,然後靠在他的胳膊上無力地說道:“你們該走。”他的聲音有點輕,只有他和站在他身後的埃德加多能聽到。
埃德加多的眼神非常恐怖,他盯着朱利安和亞伯接觸的部分,喉嚨間正嘎吱嘎吱響着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
朱利安重複:“逃生艙無法帶走所有的幸存者,但是可以帶走你們的同伴。”
亞伯猛地看向朱利安,咬牙說道:“我們是軍人……”
“他們走不了了。”
朱利安喃喃地說道。
亞伯看向他的藍眼睛,只感覺其中閃過某種無法形容的色彩。朱利安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們沒聽到嗎?”聽到那如影随形、恐怖又令人發瘋的嗡鳴聲。
在這個通道的盡頭,有什麽東西出現了。
是低階蟲族。
在第一只蟲族出現的時候,人群爆發了極其恐怖的叫喊聲。朱利安能感覺到那快速蔓延的恐懼,在激動的人潮中,朱利安和亞伯被沖開,唯獨埃德加多牢牢地抓住朱利安的胳膊,不肯叫人類離開。周遭這些吵鬧的人實在是太多,讓埃德加多越發有一種将他們全部都撕碎的念頭。
人類對蟲族來說,雖不是主要的食物,但啃噬星球的時候順便吞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就在埃德加多蠢蠢欲動的時候,朱利安的手指無力地在他的胳膊上也抓撓了一下。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帶着詭異的平靜,“你也走吧。”
雖然人潮正崩潰亂跑,但已經有幾個軍人率先沖了上去。
他們是為了攔住那只低階蟲族。
逃生艙那邊聚集的人反倒是不多,在混亂爆發的時候,很多人下意識都往自己的來處逃竄,反而背離了逃生艙的位置。
埃德加多被朱利安推着走動了兩步,然後停在那裏回頭看着朱利安。
朱利安沒有那麽舍生忘死,他只是……有點累了。
老尼伯特,瑪麗,家人……誰也不知道真假,誰也不知道真相,他從研究所逃出來後,感覺經歷的事情最終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場空,只是讓人更加難受。
那是一種詭異的,明知道無法改變,又無能為力的灰敗情緒。
他靠在牆壁上。他想睡了。
明明低階蟲族的危險就在前面,可朱利安卻難得沒再有恐懼的感覺。
他看着那這嘶鳴的蟲族被軍人攔住,聽到了翅膀振動的聲音,恍惚間,他還有一種誰也無法逃離的錯覺。朱利安閉了閉眼,聽到了另外的詭異動靜。
嗡嗡,帶着柔軟而輕微的嘶鳴聲。
“咕。”
急促而簡短的聲音,讓朱利安下意識擡頭。
“咕咕!”
他的視線在天花板上逡巡了一會,最終定格在不遠處的通風管道。只見一只拳頭大小的蟲族趴在那裏探頭探腦,在和朱利安的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驟然響起可憐又委屈的叫聲。它一邊咕咕叫,一邊又扯着嘶鳴,夾雜在其中的情緒可委屈了,然後裂開的口器一下子就啃掉了通風管道前的栅欄,猛一下就鑽了出來,撲閃着翅膀砸入了朱利安的懷裏。
在恐慌嘈雜的人群裏,代號A的動作極快,幾乎沒人能看到。
代號A一撲到朱利安的身上,就立刻甩着翅膀鑽到了他的衣服內部,鼓起一個小鼓包,任是誰都看不到。
朱利安忍不住想笑,他的眉眼微彎,藍色的眼睛裏滿是無奈。
“你怎麽……你到底跑哪裏去了?”
他擡手摸了摸代號A躲着的地方,差點摸得蟲蟲都顫抖掉下來。
……但,還記得之前那個“幾乎”嗎?
埃德加多悄無聲息地靠近朱利安,那猝不及防的接觸,讓朱利安吓了一跳,幾乎把代號A給抖下來。他背靠在牆壁上,緊張地看着這個男人。到了現在,朱利安都不知道他叫什麽,只是他對朱利安總是懷着一種詭異的善意,這讓朱利安無法忽略。
他為什麽不走?還留在這裏很危險。
朱利安的意識裏有這麽個聲音在古怪地呢喃着,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情緒也有些不對勁。
“該死,還有!”
“走,快走啊……”
“全部都上逃生艙,能上多少上多少,立刻走!”
遠處,人類和蟲族的戰場,傳來了若隐若現的聲響。
朱利安下意識回頭,就看到慘烈的局面。
他看到蟲族的利爪毫不猶豫地夾斷了人類的腰,看到了屠殺。
他看到猩紅的血液流淌了一地,他看到了死亡,看到了絕望,看到了紅寶石號終将毀滅的結局。
代號A在朱利安的懷裏蠕動,它能感覺到埃德加多輻射過來的殺意。如果不是朱利安在,埃德加多鐵定會在這個時候把它撕碎。
可是代號A冒着危險也要趕過來,不正是因為這艘飛船要爆/炸了嗎?
代號A從前考慮不了太多的事情,只憑借着本能行動。
在保育園和研究所的時候就是如此,可是在從小圓形儀器裏爬出來後,代號A感覺身體內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快速激活了,從前朦朦胧胧的意識一下子清醒過來,仿佛也能聽懂人類的語言,以及那從意識思維裏蔓延出來的恐怖壓力。
代號A的腦袋紮在朱利安的懷裏,更用力地紮進去。
“愚蠢。”它在意識思維裏朝着埃德加多嘶鳴,“他還是人類,飛船爆/炸了他也活不了。”埃德加多淺灰色的眸子變得愈發深沉,好像一瞬間就能把人吞噬掉。
他的動作會很快的,不到零點幾星秒的時間,甚至還能更快——快到人類的眼睛裏只有一道殘影,誰也不會發現他動手的痕跡——想要殺了眼前這只幼蟲的欲/望越來越強烈,而埃德加多本身也的确是不會克制的蟲,他的手已經開始扭曲成……
“啊啊啊啊——”
在另一頭,突然響起了過分詭異的慘叫聲。
而叫聲的來源,居然是在逃生艙。
朱利安下意識抱着代號A轉身看去,就發現在逃生艙的附近,也突然出現了好幾只蟲族。它們的體型和剛才出現的第一只蟲族差別不大,尖銳的硬甲透着鐵紅的色彩,身後有着兩道鐵羽般的翅膀。
身側的幾只足落下,輕易就把人刮出了傷痕。
前後夾擊無疑是非常危險,如果是飛船整體破損了的話,這艙室內蘊含的大量氧氣只會外逃,整艘飛船上的人都活不了。可是現在,他們還是能夠吸食到氧氣……那這些怪物到底是從哪裏進來的?
朱利安非常困惑,但是已經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
人在太空環境下,是做不到用肉/體去對抗蟲族的。蟲族的身體本來就是用于星空穿梭,無比的堅硬。在飛船不穿機甲想要抵抗它們,無疑是以卵擊石。朱利安能聽到尖銳的慘叫,自然也能看到這血肉橫飛的慘劇。
奇異的是,朱利安雖然驚恐,卻沒有太多的情緒。
他甚至有點漠然地注視着那些焦躁痛苦絕望的幸存者在四處狂奔,而他将自己抱成一小團躲在通道的盡頭,仿佛是一個局外人一般。他既不去擠逃生艙,也沒有四散逃命……直到他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隊長他們。在他的身邊,自然是亞伯和安東尼。
好奇怪。好奇怪。
人類為什麽如此奇怪?
明知道無法戰勝的存在,明知道那是名為犧牲的代價,卻還是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
這讓幾乎把自己封閉起來的朱利安略動了動,他縮在那裏看着那幾頭怪物,比起王族來說過分渺小的身軀,對比起飛船的通道又有些碩大,擠得滿滿當當。
在游走的時候似乎還能聽到飛船嘎吱嘎吱像是要碎裂的聲音。
那種聲音好似抓撓在朱利安的耳膜上,刺疼得很。
朱利安喃喃:“我不希望他們死去。”
有那麽些時候,人類讓他痛恨不已;但有另外一些時候,這些短暫的生命如他,卻讓朱利安難以控制緊随的心髒。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代號A差點懸空,然後兩只觸足猛地竄了出來,紮在衣服上保持自己的身形。而後它好似感覺到風聲,一下子貼着朱利安的皮肉不敢動彈。埃德加多終究沒有對它做什麽,他推搡着朱利安的肩膀,像是要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
朱利安沖着男人搖了搖頭,然後看向這似乎是人間慘劇的地方。
他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又是幾步。
複眼。冰涼的、猩紅的複眼。
充斥着無盡的殺意。
他已經把自己曝光在了所有蟲族的眼皮子底下——蟲族有眼睛嗎?哦對,它們是複眼,朱利安有時候也會思考這些問題——他知道,他從來都知道自己的怪異,還有他對蟲族那種過分的吸引。只要當他走出庇護所時,災難總會降臨到朱利安自己頭上。
他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感覺到無數雙蟲目好似紮根在他的身上,弄得他生疼。
嘶鳴。狂嘯。
難以分辨的嗡鳴聲。
幾乎碎裂的艙體搖晃着,伴随着愈發急促的警告和閃爍的紅燈,朱利安仿佛能察覺到它們更為瘋狂。他僵硬地舔了舔唇,看着遠處的蟲族無視了身邊的人類(敵人),開始搖晃着朝着他爬來。無名的驚悚操控着朱利安,讓他下意識想要後退。
但眼角的餘光在看到重傷的隊長後,朱利安又強迫着自己不動。
它們尖嘯着,它們狂喜着。
聳動着觸須肢體,它們的翅膀飛快地撲閃,如同攪拌的螺旋。
眨眼間就到了朱利安跟前。
朱利安吓得寒毛聳立,就連手指都在哆嗦。
恐懼的心理無法自控地從心裏爬出來,這是人類的本能。冰涼的、如同甲殼蟲的龐然大物趴在他的跟前,試圖用前足去觸碰朱利安。可還沒有碰到,就看到埃德加多狠狠地一個拳頭砸了過去。
就在朱利安都來不及叫住他的時候。
他本以為男人會受傷,卻沒想到對面的蟲族發出了尖銳的叫聲,好像真的在痛苦。他有點茫然地看着男人攔在他的身前,一拳又一拳機械地砸在它的硬殼上,生生砸出裂痕,再撕開觸足,随手将其抛卻在通道的盡頭。
[埃德加多,面對我們的時候還如此分神……]
[桀桀……你是在找死吧?]
幾乎是同時貫穿埃德加多本體的核心,兩條截然不同的尾巴如同巨碩之物,在埃德加多的體內亂攪。
它并不疼,也沒有那麽多的意識。它只是反射性地将傷害還擊了回去,以十倍、百倍。籠罩它身上無盡的黑霧總算逐漸散去,真正露出它的模樣。
埃德加多的本體沒有固定的形态,至少在暗淡的星光下,比起蠕動翻滾的蠕蟲,還是千奇百怪的怪物要好上一些。
只是一旦陷入渾噩狀态,那便是誰也無法說清。
它有一對、或者兩對龐大的羽翼,肉膜覆蓋在強勁的骨架上,伴随着揮舞時的動作逐漸舒展收縮。肉膜間有猩紅的腕足、或者說觸角?而其他的部分……膨脹的肉瘤裏生長出來的淺灰色複眼密密麻麻,伴随着無規律的起伏,那些恐怖的複眼也就在拼接而成的肉/縫裏滾動。
無法形容,無法言語,無法用文字來描述。它就像是人類的書籍中記載的那些邪神?或者是古老祭祀裏最邪惡原始的詭谲産物。
它可以變化成任何它想要的形狀,但那也意味着它沒有自己的形态。這在蟲族裏幾乎不可能,而它身為王族,更是劣等之一。
它們視為其失去了蟲母的庇護,仿佛是最惡毒的咒。
[埃德加多]它們尖嘯,[讓開,你的思維網出了問題]
而獨占,是蟲族裏最不可能的情感。
蟲母,神明,母親……
它們被祂所擁有。
朱利安晃了晃腦袋,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麽詭異的聲音。但是含糊不清,仿佛是呓語,只在他耳邊嗡嗡響動了兩下,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但眼前的男人……朱利安卻是能看得出來他突然的衰弱,他像是突然遭受了重擊,忍不住搖晃了兩下。
它終究是需要分神操控兩邊,一旦大量的精神凝聚在另一處,這具殘缺的人體就會一點點失去效用。朱利安吓了一跳,在如此危險的情況下還是撲了出去,把栽倒在地的男人費勁拖了回來。
他想叫他的名字,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用力拍打着男人的臉,卻沒辦法把他喚醒,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仿佛在顫抖,身體的溫度快速下降,很快就變得如同冰塊一樣寒冷。朱利安落在他赤/裸胸膛上的手指也開始顫抖起來,就好像他觸及的地方不再是幹燥的皮肉,而是某種扭動的觸須,濕膩又冰涼,吓得他猛地一個哆嗦。
但緊接着,男人掙紮着睜開眼,狂亂地尋找着朱利安的蹤跡,直到那雙淺灰色的眼睛盯住了他。
朱利安恍惚好像看到了什麽扭曲的星子在男人的眼睛炸/開,他那只冰冷的手掌用力地攥緊朱利安的手腕,竭力地張開嘴巴。
有那麽一瞬,朱利安很害怕。
他害怕男人的嘴巴張開後,裏面吐出來的舌頭和老尼伯特一樣,或者說更恐怖的……沒有舌頭,或者是長滿了利齒之類的。但奇怪的是,他的嘴巴張開後,整齊的牙齒和一根舌頭……如此正常,卻又不正常的姿勢維持着,而朱利安好像真的聽到了什麽聲音。
他好像是在重複着一個單詞……或者是……是名字?
“埃德……埃德加多,埃德加多……”
重疊的,奇怪的字句裏仿佛有某種難以形容的嗡鳴聲。
那很細微,卻也很粘稠,好似在水霧裏攪和的觸須,帶着黏黏糊糊的寒意。但朱利安還是聽清楚了男人說的話。
“你叫,埃德加多?”
朱利安重複了那字句。
他沒有看到。
他沒有看到男人的喉管食道裏密布了詭異的觸須,他沒有看到口器在腔壁裂開,探出一根形狀有些不同的粉/嫩觸須,他沒有看到那根觸須正在貪婪地汲取他的氣息,他沒有看到真正發出共振聲音的不是舌頭,不是喉管,是藏在男人裂開的嘴巴深處的詭異之物。
朱利安只是茫然地聽從着他的話,再一次地叫了他的名字,“埃德加多。”
啊……
埃德加多——
那如母親一般的溫柔稱呼,讓它從內部開始崩裂。
那是詭谲悠長的嗥叫,
它聞到了他恐懼的味道,但是別怕。
埃德加多抽取了最後一絲殘留在人體身上的意識,然後無數雙複眼看向阻攔它的同族,裂開詭異的口器。
——等它碾碎這些煩人的同族後。
朱利安呆坐在那裏。
剛剛告訴他名字的男人……埃德加多失去了最後的溫度。他的皮膚如同寒雪一樣,觸之令人發顫。他的呼吸早就已經停止,他的肉/體好似顫動了兩下,有那麽些時候,就好像是潰爛的蠕蟲。但緊接着,朱利安就發現是自己太神經質,只是看錯了。
埃德加多死了嗎?
朱利安茫的手掌還壓在男人的心口上,卻是連一點跳動的聲音都沒有。
怎麽回事呢?他是哪裏受傷了嗎?他和蟲族交手的時候……區區一個人類?埃德加多的腦袋倚在朱利安的膝蓋上,冰涼的臉頰壓着他的身體,給他帶來越發濃郁深沉的恐懼。
而在那之後,更多低階蟲族湧動了進來。
卻沒有更多的慘叫。
因為朱利安在這裏。
幾乎所有的低階蟲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都會不由自主地朝着他飛快地爬行過去。眼見着朱利安即将被聳動的蟲族包圍的時候,代號A撕開了朱利安的衣服憤怒地爬了出來,拳頭大小的蟲族發出恐怖的尖嘯聲,幾乎和掠奪了它們所有的意志。
威壓。
低階蟲族猛地翻了個身,露出最要害的部位。
但緊随其後,好幾只蟲族都奔了過來,附肢和牆壁發出刺撓的摩擦聲,令人耳朵發疼。代號A已經陷入狂暴的狀态,它惡狠狠地飛上最前頭的蟲族身上,在朱利安身上過分柔軟的觸須猛地繃緊成為尖刺,瘋狂地紮穿了蟲族的肢體,令它不斷發出嘶嘶的聲音。
怪異。
它們能夠感覺到代號A存在的怪異。
它們害怕着它,畏懼着它,又覺得它很奇怪,帶着某種難以分辨的奇怪。低階蟲族沒有足夠的智慧來理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它們倚靠本能。
它們害怕着代號A,便服從;它們試圖追逐蟲母,便行動。
它們無法抵抗這消逝了不知多少年的悸動,種族的天性在它們的身體沖撞,迫使着它們去追尋蟲母。而小小的蟲母如今就站在這裏,他弱小,純粹,無形間散發着難以抗衡的信息素,叫它們失去了最根本的邏輯,差點化為只為其蠢動的惡物。
朱利安本來想抓住代號A,可是那小崽子過分靈活,就算朱利安拼盡全力想要抓住他,結果他還是從朱利安的手裏溜走了。他起初不知道代號A想幹嘛,可當他看到最前頭的蟲族突然爆發了嘶嘶的哀嚎,怎麽能理解不到代號A去做了什麽?
朱利安的心糾成一團,不住擔心着幼崽的安全。
它才那麽小……
但他的身體還被埃德加多的屍體壓着,仿佛有某種奇怪的力量在封印着朱利安,讓他無法逃離。
嘶鳴,仿佛是肉翅顫動,又像是粘稠搖曳的水草,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越來越潮濕的氣息,讓人連呼吸時都帶着難以過濾的水汽。急促晃動的紅光夾雜着機械的倒計時,朱利安的喉嚨仿佛堵住了棉花,把所有想要擠出來的話全部都堵住了。
近了。
更近了些。
嗡嗡的聲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的頭頂。
朱利安渾身的寒毛炸開,猛地擡頭看,正好發現一只體形較為嬌小的蟲族不知什麽時候倒爬上了天花板,如今正試圖用垂落下來的觸須去勾住朱利安。
朱利安看着那根粗壯、甚至還長滿尖刺的觸足咽了咽口水。這玩意要是真的把他給攏住了,可不得把他紮了個對穿。
這是想吃串燒呢還是想折磨他?
害怕的情緒的确是有,但這些蟲族醜則醜矣,實際上還是比不上朱利安之前見過的那些超越了極限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意志得到了磨砺,如果從一開始朱利安先看到的是這些低階蟲族,肯定也會吓得鬼哭狼嚎——但在經歷了突破人類想象極限的東西後,再回頭來看這些低階蟲族,又似乎好像可以接受了。
但,不至于吓瘋,不代表沒有畏懼。
朱利安本能地感覺到這些蟲族是無法溝通,無法交流。
它們似乎是出于某種奇怪的原因,一直試圖和他靠近,就像是當初研究所對他做的那些實驗一樣。在朱利安的身上,語希圕兌。它們到底看到了什麽東西?
不過多只蟲族聚集來的後果,就是它們開始互相打起來了。
不管是哪只差點要碰到朱利安,都會被其他的擠開。似乎是某種奇怪的欲/望在催促着它們,但無形間又在驅趕着它們。
朱利安最後看了一眼臉色灰白的埃德加多,把他的屍體盡可能地拖到裏面藏起來,然後趁着那些亂戰一團的蟲族們無暇他顧的時候,順着它們之間的縫隙逃走。
代號A快速地爬過幾只蟲的腦袋,每爬過一只都順便給予它們重重一擊,最後一下子蹦跶在朱利安的肩膀上。
朱利安好不容易趁着代號A幫忙的空隙鑽了出來,就見蟲族群外還站着幾個人手持武器在攻擊,站在前頭的,可不就是已經滿頭血的隊長?
隊長一見是朱利安逃出來了,眼底驚喜和懷疑一閃而過,但立刻把他拖出來不說,又把他推給身後的亞伯。亞伯和安東尼帶着他就跑。朱利安莫名其妙使出吃奶的勁兒,跑得連肺都要擠出來了,卻還不忘說話,“你們,到底,怎麽回事?”
他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想來是累極了。
亞伯一把拖住朱利安的手,然後想把他往逃生艙的方向塞,“快點,就等你了。你剛才是瘋了嗎?如果那些蟲族真的殺了你……”
這年輕軍人的聲音似乎有點哽咽。
朱利安看着逃生艙的通道前幾乎無人,再看着隊長壓根沒有回頭的打算,如何不明白他們是什麽意思。他掙紮起來,“不,我說了,最應該上去的人是你們——”
亞伯把朱利安塞進去逃生艙,用一種無法抵抗的力量。僅能容納一個人逃生的艙體迅速閉合,只留下一個窄小的窗體。亞伯沖着朱利安心滿意足地笑了笑,然後行了個軍禮,轉身朝着他的隊伍跑去。隊長,安東尼他們……都還在那裏。
而朱利安,朱利安所乘坐的,是最後一個逃生艙。
朱利安顫抖着,感覺臉潮濕得難受。
他想抱住自己,卻只能抱住代號A咕叽咕叽的身體,他聽到,有什麽東西從他身上掉下來。
咔噠一聲,是一塊小小的記錄體。
隊長沉穩的聲音流淌了出來,帶着某種隐秘和深沉的擔憂。
“朱利安,我希望我所做出來的決定是對的。
“但你的身上的确是存在着某種詭異、不同尋常的基因。這份記錄藏在了研究員的日記底下,帶着和你幾乎相同的樣本,我已經封存并在我死亡後會傳送回軍隊,這是我的職責。
“但不管怎麽樣,只要你還是人類,你就是我們需要守護的一份子。”
“祝你好運,朱利安。”
最後一個逃生艙離開了爆/炸的紅寶石號,如同飄散的星子被推出了爆裂的火海。
它看着、無數雙複眼盯着那顆渺小的星辰從它的體內離開,以極快的速度朝着遙遠的星空蕩去。
埃德加多的意識沉下去,更沉下去,它無視紅寶石號爆/炸所帶來的後遺症,沉到了無底的深海,而後朝着它的眷屬發出無法質疑的命令。在其他王族還未有意識前,它粗暴地命令屬于它的族群追随而去。
一種可怕的渴望在它的身體燃燒,帶着混沌的惡欲,與它自己都無法辨認清楚的欲念吞噬了它所有的理智。它想他的體溫他的眼睛他的呼吸他的顫抖他的頭發他的聲音他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