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有形的, 無形的,在冥冥之中, 朱利安好似聽到一聲沉悶的回應。

在經過代號A幾番打擊之下, 埃德加多似乎學會了某種奇怪的方式來回應朱利安。當然,在朱利安看不到時,埃德加多和代號A幾乎是針鋒相對, 但在朱利安的面前, 誰也沒再表露出這種猙獰醜陋的兇态。

在得到埃德加多否定的回答後,朱利安面無表情又躺了回去。

“媽媽, 媽媽, 媽媽……”

人就是這麽奇怪,單僵持的氣氛被打破後, 就很難維持之前冷酷的表象。在代號A持續不斷的哀嚎中, 朱利安硬邦邦地說道:“知錯了嗎?”

代號A委屈, “A什麽都沒幹。”

朱利安氣得在磨牙, 又坐了起來氣呼呼地看着埃德加多。

但很顯然這樣的瞪視對這龐大的蟲族來說是沒有效果的, 他抱着手沉默了一會,冷着聲音, “你們每一次異動都和自/殺案有關, 是有什麽影響嗎?”

代號A咕哝了幾聲, 似乎不明白朱利安在說什麽。

朱利安, 朱利安閉着眼,揉着額頭, 多少是覺察到其中的聯系。但為什麽第二次自/殺案,卻沒有發生奇怪的事情呢?

那些邪/教徒所祭拜的神明, 還有瑪莎礦星的艾爾索營地的那些祭拜……和蟲母有關嗎?

之前是朱利安抗拒, 不願意去接觸, 所以才會對這些顯而易見的事情當做不知道。

可當他開始一點點意識到自己存在的問題 ,不得不睜開眼去承認那些正在發生的事情時,朱利安的腦子卻轉得比誰都要快。

在曼斯塔蟲族的世界裏,蟲母孕育着一切,是它們的神明。

這象征着繁衍。

而艾爾索營地所信仰的神明,同樣是代表着繁衍方向的神祇。這未必只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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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衍,新生,孕育。

代號A莫名感受到那些邪/教徒攜帶的蜜汁,大半夜跑去搶奪人家的東西……難道說後面兩次,是因為朱利安的不願,所以代號A才沒有繼續出動?

代號A喜歡那東西,蟲族喜歡那東西。

那最起碼,在夢裏所看到的蜜汁,同樣和蟲族有關系。

蟲族。蟲母。神祇。

這些難道只是巧合嗎?

這世界上無數的巧合都彙聚在朱利安的身上?

朱利安閉了閉眼,如果不是巧合呢?

的确存在着這麽一個如同神明般的存在,被無數曼斯塔蟲族追崇,在人類群體中擁有着小範圍的信仰流傳——可能是因為祂的繁育能力,也可能是因為人類本身的堕/落,總之,這一切,應該和蟲母有關。

朱利安的身體,或許潛藏着和蟲母有關的基因。

在理清楚這一切後,從前朱利安的遭遇,就有了清晰的理由。假設瑪麗在生下他之後,不知因為什麽理由,收養他的賈森或是把他凍結了也好,或是因為他無法成長也好,反正朱利安真正成長的時間是在那之後十來年。

賈森收養朱利安的原因很簡單,他知道瑪麗身上發生了什麽,更清楚朱利安是怎樣的存在。

可是為何到朱利安成年後,再到他因為代號A的倒黴事之前,賈森對朱利安從來沒做什麽呢?

不是朱利安希望自己的童年更悲慘,可是依着賈森這變态老頭的性格,總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這麽大一塊香饽饽放在眼前卻一點都沒反應?

這其中肯定還有什麽朱利安不知道的事情。

而馬庫斯對朱利安的态度那就更簡單了,身為賈森的學生,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朱利安的身份。

……直到這個時候,朱利安才從記憶裏扒拉出一個片段。

在一切的最開始,代號A剛剛破殼的時候,朱利安其實是見過馬庫斯的。

在他自動彈出來的光腦通訊上。

那個男人,其實就是馬庫斯。

只是那時候的朱利安壓根沒有多想,就讓這一切都過去了,現在重新想想,如果不是一開始馬庫斯就在他的光腦上動了手腳,時刻盯着他,又怎麽能無視主人的要求而控制了朱利安的光腦呢?

一般通訊不經主人同意,是不可能自動接通的。

在明确了這點後,朱利安便知道,他過去的二十幾年都一直在賈森和馬庫斯的操控下。

包括他對瑪麗的偏執。

想來,賈森也清楚,朱利安的誕生是源自于奇怪的時空閉環。如果沒有朱利安對瑪麗的在意,如果沒有朱利安對家人的格外看重,或許,這一切就徹底斷絕。

一個閉環……

朱利安沉默,他突然意識到,他穿越到過去,希望瑪麗不要生下自己,未嘗不是一種試圖切斷閉環的做法。

但他沒有成功。

他出現在瑪麗面前的做法,某種程度上來說,反倒是推動着閉環的延續。

那這個閉環,又是從哪裏開始的?

永遠,結束不了嗎?

朱利安的眼神有點迷茫的脆弱,蒼白的面孔上毫無表情。

這是他們停留在這個小旅館的第五天。

街道上的護衛隊來而又去,看起來數量不少,似乎是在尋找什麽。就連這個小旅店,也被檢查了兩三次。每一次都被埃德加多糊弄過去了——他的臉既然是捏造出來的,那要捏造出更多不同的臉,本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難的是要怎麽和他溝通,為此,朱利安不得不停止了無視的措施,費盡心思讓埃德加多明白他的意思。

等到這一輪搜查結束後,就差不多可以考慮離開的事情。

雖然有點對不住布萊克将軍,但朱利安可不想落到聯邦的手中,盡管有埃德加多和代號A這兩只跟在他身邊的蟲族,但到底是……

“啊啊啊啊……”

街道上,突然傳來一聲尖叫聲。

朱利安皺着眉頭,靠在窗邊的姿勢沒有改變,只是略微扯了扯自己的兜帽,确保自己的臉都藏在了陰影裏,不會突然被人發現。

但一聲慘叫聲并不是終結,緊接着響起來的是極其恐懼的尖叫,就好像是紮根在黑暗最深處的噩夢。

熱鬧的索馬大街本來就滿是游客,發生沖突後四散開來的游客不少慌忙地沖進小巷,穿梭在朱利安立着的三樓下方。他們狼狽逃竄的模樣,就好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

出現了殺人狂魔?

因為飛船上的事故,朱利安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這個。

但不多時出現的龐然大物,足以讓朱利安明白自己意會錯了。他眼睜睜地看着幾十只蟲族從天而降,猛地撲殺進人群,尖銳的前足撕開人類的身軀,就如同撕開一段輕巧的紗布。啃噬的聲音緊接着傳來,帶着細細的咀嚼聲。

朱利安渾身僵硬,柔順的黑色微卷長發被掩蓋在兜帽裏,藏住了一切光澤。但他的眼球神經質地山與~息~督~迦。盯着正在發生的慘劇,抖動着,如同脹紅的瘤塊,有那麽一瞬間,這屋內似乎彌漫着極其荒誕的寒意,以至于朱利安喃喃的聲音,都帶着奇怪的陰冷,“埃德加多,代號A……”

在他召喚的聲音中,埃德加多和代號A幾乎是同時出現在了朱利安的後背。

代號A當然看到了這索馬大街上發生的慘劇,也看到了正在源源不斷落下來的蟲族。這些曼斯塔蟲族兇惡地沖進人群裏,正在如同惡獸一般追逐着可憐的獵物,慘叫聲到處都是,幾乎沒人知道這些蟲族是怎麽突然出現的。

可是朱利安知道。

他知道埃德加多一直都帶着蟲族跟在他的附近,他也知道這個埃德加多不過是一個所謂的化身,壓根不可能是真正的龐然大物。他更是知道……這慘劇的源頭,是來自于他。

“不是埃德加多。”

代號A的語速很快,因為太快,所以幾乎成了窸窣的蟲語而無法聽清,那若隐若現的嗡鳴聲變得如此清晰,近在咫尺,可朱利安連頭都沒回。

“這些不是埃德加多的附屬,它不會當着媽媽的面吃人。”

它不會允許。

當然也不可能允許。

朱利安:“……不當着我的面就可以吃?”

代號A嗫嚅,但朱利安也知道這是過分苛責。

曼斯塔蟲族和人類本來就是兩個物種,他要求蟲族不能吃人,那仿佛就是要要求人類不能吃肉,何其荒誕可笑?

可他到底是人。

他的血肉,他的骨髓,他的靈魂,不知道是由什麽東西造就的,可朱利安這過去二十幾年的時間不是能這麽輕易抛棄的。

“……既然不是埃德加多,那就是游蕩到附近的,其他曼斯塔蟲族?”

代號A:“是德克斯特。”

只有曼斯塔王族才會取人類的名,它們不會有姓氏,因為它們的一切都來自于蟲母。

德克斯特,是另外一只王族。

朱利安無法眼睜睜看着這麽殘酷的事情發生,即使,即使他知道曼斯塔蟲族會嗜殺純粹是因為饑餓,但要叫他如何看着屠殺蔓延整個星球呢?

代號A喃喃地說道:“媽媽想要阻止德克斯特嗎?”

朱利安:“……我可以嗎?”

代號A摩/挲着朱利安的小腿,帶着一種近乎是虔誠,獻祭般的嘶鳴聲,“要求我們,媽媽,您可以要求我們去做任何的事情。”

哪怕是死亡。

饑餓,即是死亡。

朱利安仿佛在無盡虛空之外聽到了這殉道般的念頭。

準許的聲音卡在朱利安的喉嚨,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擠出來。他仿佛是象征着另外的事情,不只是眼前發生的,還有更加遙遠的,更無法抵抗的……

朱利安:“阻止它們。”

他聽到自己這麽說,帶着某種居高臨下的陰冷。

“然後,帶我離開這個星球。”

好的,媽媽。

朱利安仿佛能聽到兩道不盡相同,卻幾乎重疊在一處的意志在聯結裏輕輕響起。

起初只是小小的動靜。

而後,是幾乎能貫穿整個星球的震蕩。

在第一批蟲族降落地表後,第二批曼斯塔蟲族以更快的速度出現在布卡星球上,就在人類以為自己已經無路可走,只能被迫接受死亡的結局時,兩批蟲族卻突然沖撞在了一起。

它們無不是昂着上半身,露出兩根須須在互相揮舞,那是把彼此接入聯結的象征。

可是短暫的議和并沒有成功,殘酷的厮殺就此開始。

這一日,整個布卡星球,或者說,整個聯邦都震驚了。當然,震驚的不只是人類,還有王族“德克斯特”。

屠殺布卡星球的是德克斯特的附屬,而說是屠殺,其實也不對。那不過是一場普通的進食,至于吃的是星球,還是人類,有差別嗎?

在星球毀滅後,一切的生命也會徹底消失在死寂的盡頭。

那為什麽不趁着生命還活着時,将其吞噬殆盡呢?

那生命,就會延續在曼斯塔蟲族的身體裏。

那不過是一場宇宙的循環。

它知道埃德加多在這裏,可是埃德加多并沒有進食的打算,它約束着附屬趴窩在某一刻死星上還不知在做什麽,但德克斯特也不在乎。

畢竟埃德加多的手裏已經沒有蟲母了。

誰都找不到那個新生的,幼弱的氣息在哪裏,有王族猜測可能是在爆/炸中死去,但更多的蟲覺得不可能。

那可是蟲母的氣息。

埃德加多再厲害又怎麽樣?

它和它都找不到蟲母。

懷揣着這樣的念頭,德克斯塔縱容了附屬蟲族去進食的意願。

上一個進食季已經過去太久,蟲族已經饑餓難耐了。

正巧遇到一個合适的星球,那就将一切吞吃殆盡後再離開吧。

可是為什麽埃德加多會突然發瘋?

德克斯特憤怒地在聯結裏朝着那片龐大、黑暗的陰影發火。

不再是竊竊私語,是能掀開海浪的暴怒。

[埃德加多——]

憤怒,但又不只是純粹的憤怒。

[你在做什麽?]

一個王族所掀起的動靜,是會接二連三地影響到其他的王族,縱然它們不在一片星海裏,卻也能在同一時間感受到德克斯特的暴戾。

它們一齊“看”向聯結裏沉靜的陰影。

[為什麽要阻止我的附屬進食?]

食物,是曼斯塔蟲族最饑/渴的本能。

阻止進食本來就是絕無可能的事情,當埃德加多做出這種行為時,其他王族便開始竊竊私語。

那些詭谲的呓語回蕩在聯結裏,更快、更遠地傳遞出去。

[阻止進食?]

[不可以,不可能。]

[埃德加多果然瘋了……]

[吃了埃德加多吧。]

[誰去打?]

[我不打。]

這接連的竊竊私語讓德克斯特更惱火,它從德克斯特的太空港口上空探出頭來,露出猙獰的三角腦袋。它的腦袋看起來如同被人砸扁後又塑造在一起的扭曲,帶着肉瘤般的突起,在最腫脹的三個肉瘤中,閃爍着一顆堪比星辰的複眼。

它的身形雖然比不上埃德加多龐大,可如果在布卡星球外露出真正的形狀,那布卡星球也離着毀滅不遠了。

[不肯。]

簡短,幾乎難以分辨的含糊聲在聯結裏響起來。

這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一聽就有點古怪。

這聽起來似乎是埃德加多的聲音,卻遠比埃德加多更加脆。

[媽媽不許吃人。]

再一次,這含糊扭曲的呓語回蕩。

但所有的王族都不在乎這聲音是誰。它們只聽得到它的稱呼。

它說,媽媽。

所有的曼斯塔蟲族只有一個母親。

它們的母親和人類的母親不完全是一個意思。

在曼斯塔蟲族裏,象征着母親存在的,就是蟲母,而不是取決于血緣關系——雖然大部分的蟲母,也同時是它們真正的母親。

可上一任,或者說,擁有蟲母的歷史已經遠去。

如今的曼斯塔蟲族只是游蕩在星空、瀕臨滅絕的種族——盡管距離滅絕還有段時間,但它們的确是處在這個階段。

但媽媽……?

媽媽,媽媽……

蟲母!

無盡的呓語再一次在朱利安的耳邊回蕩。

滋溜,滋溜,滑溜溜,粘膩潮/濕的觸感,陰冷詭谲的暗處,殘陽落下斷月升起無邊的黑海腫脹的星空……眼球,眼球,眼球,一枚接着一枚,一顆接着一顆……

在暗黑的星際,在咆哮的死寂,在萬萬物的冰冷覆蓋中……在一切的聯結深處,每一寸、每一道回響都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球。它們蠢動着,它們尖嘯着,它們帶着狂暴的惡意和偏執,急切地追逐着任何一絲的氣息。

——它們齊齊看向朱利安。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

嗯,不出意料的又延遲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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