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朱利安走過淺灘, 走過砂石堆,走過冰冷黑暗的海水。
細嫩的腳底被硌出痕。
每走一步, 就好似更深、更深地沉入泥潭。
頑固堅硬的碎石, 圓潤的鵝卵石,粘稠的泥石……無數灰色的石頭淪陷在泥潭裏,齊齊地看向朱利安。
他恍惚地和那些淺灰色的石頭對視。
……是眼睛。
滲透着暗淡汁液的眼珠子盯着朱利安, 從上方, 下方,左邊, 右邊, 他的四面八方,都被這瘋狂蠢動的眼球注視。
朱利安幾乎發出慘叫, 喉嚨卻好似被一團棉花堵住。
無論如何, 也發不出聲音。
他在害怕。
無名, 詭谲的恐懼籠罩着人類蟲母。
他感覺……
他感覺一種瘋狂的電流在身上亂竄。
恐懼, 是貫穿在人類血肉骨髓裏, 無法克制的本能。即便朱利安的承受能力已經比之前不知道強大了多少,但在幾乎無止境的黑暗癫狂裏, 他能為維持住僅存的一點理智, 對他來說都非常的不容易。
他在喘息, 因為恐懼。
他的身體幾乎緊繃, 露出慘白的肋骨,細瘦的腰身弓出如同蝦子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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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嗚咽。
細細密密的啜泣聲, 帶着一點痛苦。
那些濃霧般的詭異,在四處爬行, 帶來更深一層的恐懼。
人類到底是無法直視這種恐怖的存在, 在那軟綿的觸感裏, 又似乎夾雜着如同骨骼狀的硬物,偶爾一閃而過 ,甚至還能看到異常壯碩的脊椎,以及正在不斷輕舞的翅膀,那雙翅膀……輕盈,漂亮,剔透,是深沉恐怖之處,極其美麗的存在。
可它卻生長在一塊醜陋的爛泥上。
仿佛是只有癫狂的畫家才會在最極致迷亂的狀态下,畫出如此醜陋又鮮活的畫面。
如此醜陋,如此糜爛,如此詭谲。
甚至還能聽到如同咀嚼,又好似在吞噬的怪異聲。
他的啜泣聲變得更明顯一點。
如果徹底失去意識,那會變得更容易些,但當他無論如何都要抓住那點僅存的人性時,總有一些事情,會變得更加困難。
也更加迷亂。
他似乎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恐懼,也不能再接納更多的黑暗。
粘稠,詭谲的霧氣四處亂爬,帶着腥甜的氣息。
它們纏/綿般,喜愛地停留在黑暗的最深處,好似沒有聽到這若隐若現的啜泣,帶着一種迷戀的狂亂。
冰冷的觸感籠罩在朱利安的身上,讓他有些半睡半醒,眼淚不停地從藍眼睛滑落下來,可是星空,黑夜,無盡的黑暗之中,蠢動爬行的眼珠子,嘻嘻,是呢,是那些漂亮的,幹淨的,粘稠的眼珠子,帶着狂喜的淺灰色,正在詭谲地蠕動着,仿佛要将自己徹底地嵌在人類蟲母的身上。
這種看了幾乎能讓人發出癫狂慘叫的畫面,讓人類蟲母的身體忍不住顫動,那是一種用語言無法描述的恐懼,好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窮盡一切瘋狂可怖的畫面,是怪異在星空畫出的大門,是黑暗之中窺伺的詭谲肉塊,那些癫狂,詭異,醜陋的畫面……不斷,不斷地湧現。
嘻,如同真實的世界。
淹沒在浪潮中的朱利安無法自控地融入那黑暗裏,他沒有聽到自己在失控時發出的尖叫,沒有發現那雙無神的藍眼睛還在不斷地流淌着眼淚,沒有發現腥甜的奶香味還在不斷地蔓延,他沒有……
是呢,還在繼續。
…
在黑暗來臨的時候,朱迪和阿方索被花色蟲們推到了更深處的通道裏。
朱迪下意識地叫着朱利安的名字,片刻後,她發現,這或許正是朱利安的意願,不然她和阿方索是不會被莫名其妙地推到裏面去。
在洞穴的深處,朱迪深呼吸了一下,看向還堵在外面的花色蟲。
它們攔着他們的動作,顯然是不願意讓他們出去。
可是,朱利安還在外面!
朱迪很緊張。
但她無法形容那種緊張的感覺是為何。
她的呼吸逐漸變得沉重。
在黑暗裏,仿佛一切時間,空間,距離,都失去了意義。
朱迪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在輕輕哆嗦。
直到阿方索摸索着抱住她,捂住她的眼睛。
“朱迪,深呼吸。這裏是有光的。”
除了阿方索,沒人知道朱迪其實非常畏懼徹底的黑暗。
在完全無光的環境下,她特別容易恐慌發作。
被手掌擋住了眼睛,在這同樣是黑暗,卻能感覺到些許溫度的黑暗裏,朱迪花了幾分鐘來平複自己的情緒,然後低聲說道:“你松開吧。”
阿方索順從移開了自己的手。
朱迪這才發現,這裏的确是有光亮,天明石正高高地嵌在岩壁上,散發着淡淡的光芒。
只是這裏的天明石數量很少,所以人甫一從明亮的環境走到這裏,就會誤以為這裏是一片漆黑。
人類蟲母不喜歡這裏。
人類蟲母從來都沒來過這裏。
所以,這條通道沒有經過大規模的修動,天明石的數量仍然維持在從前的水準。
朱迪恢複平靜後,本來是想找那些花色蟲打個商量——她發現這些蟲子其實能聽得懂他們說話,就是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交流,可知當朱迪靠近它們時,最先感覺到的,是恐懼。
她神色怪異地停留在原地。
這是身為研究員的準則。
當實驗體(盡管這些花色蟲并不是實驗體)出現問題的時候,最先要冷靜地做出判斷。而準确的判斷的前提,是要能仔細觀察所有的異樣。
而現在,朱迪就在觀察。
曼斯塔蟲族在恐懼。
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在它們的身上蔓延,漂亮璀璨的蟲體在顫抖,發出無法控制的嘤嘤叫(原來它們的叫聲居然是這樣的?朱迪想),連帶着蟲腦袋上那兩根須須都在不斷地揮舞,似乎是在狂亂地表達着什麽。
阿方索用一種非常輕的腳步上前,扶住朱迪的肩膀,再帶着她慢慢退了回來,他幾乎是在朱迪的耳邊耳語,“朱迪,不對勁。”
這些曼斯塔的害怕,究竟是因為什麽?
是因為外面有什麽恐怖,無可名狀的存在?還是屬于它們的王,它們的神明,正陷入無邊的恐懼?
或者,其實因為兩者皆是呢?
朱迪恨不得直接沖出去,但本能,人類與生俱來的神經在突突跳動。
會死。
身體在這麽告訴她。
沒有任何中間的緩沖地帶。
沖出去,會死。
阿方索輕輕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如同他們過往曾經的纏/綿,“不行,朱迪,我知道你擔心朱利安,但你絕對,不能出去。”
他在“絕對”這個單詞上落了重音。
顯然,這個神經敏/感的男人也感覺到了那種來自于亘古的恐懼。
朱迪的聲音有些恍惚,但還是帶着她慣有的堅毅,“外面出不去,先去通道裏面看看吧。”她沉默了一會,才又繼續說道,“不管來的是埃德加多,還是其他……其他蟲族,既然決鬥已經結束,那場異變,應該結束了。”
黑暗裏,他們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
只知道他們等來了好幾次饑餓。
朱利安會讓花色蟲帶走他們,無疑是為了保護他們。
但這或許是在癫狂前的朱利安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們沒想過會出這種事故,兩個人身上一點食物都沒有。雖然或許可以問那些蟲族,但……朱迪看了一眼已經全部軟趴趴掉在地上的蟲族,忍不住擡頭看向阿方索,“它們的習性……”
阿方索無奈地捂住了朱迪的嘴,拖走了研究癖好發作的朱迪。
他們試圖往深處走。
這是條幽深,有點潮/濕的通道。
不過,這股潮/濕的水汽,可能是外來的。
朱迪摸上牆壁,手指都是幹燥的觸感。
也不知道他們在昏暗的地底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多久,當他們總算走到盡頭,迎來霍然的視野時,朱迪和阿方索都愣住了。
這是一個龐大的洞穴。
硬要說起來,這種龐大的程度,甚至可以和朱利安居住的巢穴對比,甚至某種程度上,還帶着一種比之還要龐大的錯覺,那全部都來自于那些密密麻麻,一層又一層的小小巢穴。就如同代號A曾經在瑪莎礦星上給朱利安修築的巢穴一般……這裏,是被專門隔開來的育兒室,或者孵化場,培育倉。
怎麽叫都行。
可在看着這些密密麻麻的巢穴時,朱利安曾經感受到的那種恐懼,同樣也侵襲了這兩個人類。
哈,何等瘋狂?
當蟲母必須不斷産卵這個事實,同樣填充着人類的思維,并且将這個對象,放置在身為人類的自身,那種羞恥與瘋狂,能夠逼瘋一個人。
朱迪用力地呼吸,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阻止她做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好在只有三個。
莫名的,她心裏這麽想。
在這裏停留,只花費了他們短暫的時間,他們就立刻擺脫了那種怪異的感覺,開始試圖穿過這個龐大的場地,在這期間,他們忍不住四處查看,隐約有種害怕自己被盯上的錯覺。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源自于他們對蟲族無處不在的畏懼。
但等他們穿行過這裏,發現了通往另一側的通道,這期間都是平安無事。
朱迪他們很清楚貿貿然離開巢穴未必是一件好事。
但這裏赫然成為冰冷死寂之處,最為危險的存在就在一牆之隔,遠離才是最需做的事情。
只是朱迪的情緒一直不高,只沉默地跟在阿方索身後趕路。
……是的,趕路。
蟲巢非常、非常巨大。
如果不是每一次都讓哨兵蟲族帶着他們飛行,以人類的腳程,哪怕是用走的,光走到朱利安這裏,都至少要一個多小時。
這還是已經經過改造後的蟲巢通道。
如果是在改造前,呵,半天都不在話下。
在曼斯塔蟲族的眼中,這樣的蟲巢可不算大。
太小。
它們甚至有些挑剔。
能容納蟲母的巢穴,必須無比精美,無比巨碩,擁有窮極一切都無法摧毀的堅硬。只有這樣的巢穴,才能讓媽媽安心住下來。
朱迪默然地想,這到底是蟲巢,還是囚牢?
這種一閃而過的念頭有點可笑,她不再多想,專心趕路。
但很快,他們的趕路也無法繼續專心下去。
他們驚訝地發現,蟲巢內的蟲族似乎都在一種非常奇特的狀态。
它們似乎都在沉睡。
硬要說沉睡,也有些不對勁,它們似乎還帶着點意識。
一掠而過中,他們能看到各色各樣帶着淺淺反射的光點,那或許是蟲族的複眼。但它們似乎又和黑暗,和石塊,和一切的寂靜融合為一體。它們對人類的經過沒有任何的反應,在死寂的寒意裏,只有兩個人類走動的聲音發出突兀的響動。
他們不是訓練有素的軍人,只能竭力讓自己的腳步聲再輕,再輕,但還是無法阻止那些咔噠,咔噠的動靜。
在這些恐怖,醜陋的蟲族面前經過,需要極其的勇氣。
在朱利安在的時候,這些蟲族,無論是哪一只,都顯示出了幾乎不可能存在的柔/軟,那是從來不可能出現在蟲族身上的情感,卻全部都澆灌在了朱利安的身上。
在朱利安的帶領下,曼斯塔蟲族在他們面前呈現出來的,是仿佛剔除了爪牙後的溫順……可當人類親眼目睹這份怪異,畸形的恐怖時,又無法自控地感覺到強烈的沖突。
在這種無名的恐慌下,他們兩人連滾帶爬,暈頭轉向,費勁千辛萬苦才從蟲巢裏走出來——事實上,他們差點以為自己要被困死在裏面。
畢竟蟲巢四通八達,他們走的又不是來時的路,不管怎麽闖都是帶着一點莽撞在裏頭。
但不莽撞不行,在整個巢穴的蟲族都蟄伏的時候,他們真的快要被餓死了。
而爬出蟲巢後,他們幾乎沒了走路的力氣,只能暫時萎在入口處趴着。
以一種非常扭曲的癱軟姿勢。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
他們猛地睜開眼,看向濃郁的黑暗——他們出來時,已經是晚上,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的晚上。
朱迪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被困在巢穴裏,究竟過去了多久。
啪嗒——
有什麽東西滾落在他們面前。
就在朱迪的手邊。
她反射性地抓住。
不好。
朱迪心裏一突,下意識要松開,但借着稀薄的星光,她看清楚了手頭的東西。
一顆果子。
一顆她知道能吃的果子。
她的臉色登時變得有些古怪,旋即傳來阿方索略顯沙啞的聲音,卻帶着詫異,“朱迪,你看到了嗎?”他指着在星光和黑暗中游走的虛影,“那些看起來,似乎是……藤蔓?”
而這些藤蔓,在塔烏星上随處可見。
它們挂在樹上,趴在草地裏,盤旋在巢穴的入口,總之,無處不在。
甚至能絞碎船體,一定程度上,也會襲擊獵物。
這是一種具備着“活”的屬性的植物。
可是為什麽會給他們送吃的?
朱迪的心裏閃過這種困惑,總不可能吧……當然不可能,她在心裏這麽想,朱利安只是,只是一個有點特殊的人類……是吧?
盡管這些果子來源特殊,帶着詭異的味道,但饑餓的他們還是不得不選擇先吞吃這些果子補充體力,不然明天再起來,他們未必能醒着離開了。
默不作聲啃完了所有的果子,朱迪和阿方索四目相對。
良久,他們還是選擇了回到飛船上。
最起碼,要知道其他的乘客情況怎麽樣。
…
朱迪很慶幸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
在幾天後。
飛船上爆發了一場激烈的争吵。
果然如朱迪所說的那樣,人類還是發現了巢穴附近的怪異。
那裏的蟲族數量遠比任何地方都要密集。
那裏的植被比任何一處都帶着鮮活的氣息,如同時刻沐浴在生機裏。
誰能發現不了這裏的特殊?
船長路易斯憤怒地叫道:“你這是在拿飛船上的乘客的命在冒險!”
自從幾天前的異變開始後,不少人都受了傷,距離飛船近的還能回來,遠的,有到現在還聯系不上的。
天空一直都霧蒙蒙,帶着奇怪的潮/濕。
整顆星球似乎沉浸在某種怪異的突變裏,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都變得更加生機盎然。
而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人提出了要進去那處詭異的密林。
這顆星球上存在這麽個離奇的地方。
而偏偏現在曼斯塔蟲族們都陷入某種怪異的昏睡,會有人有這樣的念頭,不算奇怪。
可聰明人,自然也不只有他們。
倘若那裏真的是曼斯塔蟲族的禁/區呢?
如果曼斯塔真的發瘋,別說是人類,就是這飛船也無法阻止那群狂暴殘酷的瘋子,路易斯可不希望他們一船人要跟着他們陪葬。
盡管大部分的乘客都不支持他們的行為,但礙于倉儲主管也站在他們那邊,就連船長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們打開了飛船的倉庫,搬走了幾具安放在底層的機甲。
在一個昏暗的早晨,他們沉默地目送那幾個人操控着機甲飛了出去。
而機甲的視野,連接着飛船的系統。
任何人,都能從船長室,窺探到他們前行的蹤跡。
……船長室的訪客一度暴增。
朱迪和阿方索夾在其中,神情默然。
當第一只沉睡的蟲族出現在他們眼前時,船長室有人忍不住發出了輕輕的抽氣聲,也有人在喃喃自語,朱迪站得近,好似聽到了他們在禱告,
但更多的是沉默,伴随着那一只只、一只只冰冷沉睡的曼斯塔蟲族的影子在屏幕上掠過,死亡一般的沉默籠罩了他們。
他們将這顆星球戲稱為曼斯塔蟲族的星球,卻從來都沒想過,曼斯塔的數量,居然是如此之多!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更。
第二更在十二點前。
卡文令我銷魂,卡文令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