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漠市(下)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邊還剩下太陽的些許殘餘光輝,空氣中寒氣卻驟升,一時冷的厲害,呼嘯的風裏不知何時帶上了嗚咽聲,在耳邊不停回蕩着,叫人心中發麻。

這是大部分沙漠暗夜降臨的标志。

風裏刮過的沙石淩厲非常,像是高手擲出的暗器。若沒有東西遮擋,說不得就是一道道淺痕躍然于肌膚之上。

而半月灣的存在,似沙中唯一的淨土,邊緣的白楊綠柳将一切飛沙走石隔絕,只有猖獗的風聲能夠過關斬将肆虐于小小的綠洲中,看似靜谧,實則又格外喧鬧。

競日孤鳴帶着史豔文踏過沙荊穿過綠叢時,不意外地看到了幾匹跪卧的駱駝,有單峰駝着貨物的,也有雙峰配着行走鞍骥的,往裏還有兩三個沙黃小帳篷。

競日孤鳴在稍遠的柳樹邊綁好鞍繩時,早到的商人還沖他們點頭招呼,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草,滄桑的臉上帶着和善的笑意,說的是苗疆偏遠地區少數族名才使用的語言,史豔文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卻能隐隐感覺到對方是在表達歡迎,便稍擡了帽檐笑笑當做回禮。

沙漠中的城市或部落大多以水而居,自然也以水而名,半月灣的名字自然與當中的月牙小湖是分不開的,而他們落腳的地方,恰巧在那月牙的尾巴尖上。

那裏有個米白色的雙層帳篷,旁邊還放着一對捆好的枯木,是競日孤鳴長年命人放在這兒的。

“請随意。”

掀開簾子,競日孤鳴徑自走了進去,舒服的長舒了口氣,聲音有些恹恹,身後是同樣疲累的史豔文。

史豔文将彎刀挂在一旁,掃視了一圈。帳篷比普通商人的要大些,約莫可住六七個成年人,裏面鋪了好幾層厚毯子,最裏面還并排防着三個金絲楠木大箱子。

也是,競日孤鳴這樣的人,到哪裏都是準備充分的,只是這些東西就這樣大大方方的放在這裏,竟也不怕人偷了去?

而且,還是很冷。

史豔文正覺奇怪,卻見競日孤鳴像是累極了一樣靠着箱子坐下了,喉間上下滾動,取下兜帽坐着不動了。

渴了?

史豔文坐在一旁,看了看他因為疲倦而阖上的雙眼,又看了看耷拉在一旁鼓脹的水囊,想要說些什麽又怕打擾到對方,沒過多久,史豔文又看見那人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松開,雖然呼吸分毫沒變。

但,果然還是……睡着了吧?

這樣也好。

史豔文起身,暗道一聲僭越,移步到第一個大箱子面前。箱子沒上鎖,擡手便能打開,他也如願在裏面找到了一些好東西——炭火,一個外方內圓的圍爐,以及一整套茶具。

還好,是些有用的東西,運氣不錯。

他輕輕地将東西拿了出來,放的稍遠,出去拿了枯枝,又用內力崔燃了炭火,随後又将随身的水囊解下來,将剩下的水都倒進了放在炭火上的茶壺中,這才将火爐輕輕的移到了競日孤鳴身邊。

好像還不夠。

史豔文皺着眉看競日孤鳴往火爐邊偏了微乎其微的距離,帳篷裏的寒氣還未散去,這火爐一時也起不到太大作用,那人身體怕是受不了。

史豔文臉上有些無奈,又來到第二個箱子面前,一邊祈禱還會有些用得上的東西一邊帶開了箱子,然後他再次感嘆史家天運,同時又複雜的瞥了一眼睡着的某人。

“這不是有枕頭和棉被嘛……”

史豔文抱起一床棉被改在競日孤鳴身上,想了想又把另一場白絨絨的獸毛毯子又蓋了上去,他的動作很輕,競日孤鳴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察覺。

看起來,真的是累極了。

箱子下面還有一條帶着狐貍毛的大氅,幾個帶狼紋的精美盒子,那大氅不算很厚,但尚能保暖,只是看起來是主人家的私用,史豔文便收起了一閃而過的心思,只靠近火爐坐着,也不休息,似乎是在等水燒開,連茶杯也放好了,就在競日孤鳴手邊。

只是沒想到等水燒開時,他卻偏在一旁睡着了,才幾個時辰的颠簸,他卻再也不能像當初一樣依舊精神飽滿。

枯枝崩裂的聲音很輕,水聲鼎沸的動靜也不大,帳外傳來孤單的蟲鳴聲,好像在催促着什麽,反将四周襯托的越加安靜。商人們也早早進了自己搭的帳篷,為明早各自的行旅做着準備,天空逐漸被暗色籠罩,夜煙缭繞,愁雲慘淡幾不可見。

月亮在群星擁抱中登上了樹尖,湖中似乎也落下了一片銀河,将輕盈的月光反射四周,映入了亮色獨存的帳篷裏,被微弱的火光淩亂後,消失在那層微啓的眼眸中……

白色的絨毛被燙的發卷,躺在地毯上的人不自覺向溫暖靠近,兜帽被蹭到了腦後,再有一掌距離就要碰到發燙的火爐。

幸好有人将他移開了。

将茶壺放在茶盤中,金屬的壺身卻不小心在手上燙出了一道紅痕,競日孤鳴揉了揉手背,他醒的有一會了,只是暖的不想動,雖然旁邊有一個冷的面色發白的人。

真傻。

還好管閑事。

實力不如當年。

毫無退隐的自覺。

俏如來竟然放心讓他一四處趴趴走。

“……”

帳篷裏有些悶了。

最外一層的白絨獸皮其實是墊在身下的,此刻被火光映的發燙,卻是最快回暖的方式,在加上一層棉被剛剛好,蓋在一身冰冷的人身上确實很舒服。

因為那人放松了些,至少手沒有握那麽緊了。

他差點真的睡着,只是沒想到真的睡着的人不是他。

他穿了大氅,雖然它可能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風,但聊勝于無吧。

半月灣不大,景色也很普通,作為鬼漠邊緣唯一的綠洲,游走商人的常駐地,沙寇流匪不定時要來參觀一番,這四周的植被也被破壞了不少,再有個二三十年恐怕就要隐匿沙中了。

“世情惡衰竭,萬事随轉燭。”

所以,不要動搖……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溫和的聲音突然想起,“先生寝不成寐,如何發了詩性?”

競日孤鳴微一愣神,一回頭正看見史豔文笑意盈盈的走近,一頭黑發就披在外邊,鬓首還留着淺淺的睡痕。

這人連夜晚眼睛也這樣明亮幹淨。

“吵醒你了嗎?”競日孤鳴笑了笑,“還是被噩夢吓醒了?”

“怎會?”史豔文搖頭輕笑,目光看向了水中不斷閃爍的星子,“只是夢到一些陳年舊事,自己醒了而已。”

“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倒不是,只是夢到精忠他們……”

說着卻沒了聲音,競日孤鳴盯着水中的星星等了半天也不見繼續答話,不由得側眼一瞧,那人正眼觀鼻鼻觀心,像是出神了。

想來雖非不堪回首,也算的上是心頭積郁了。

不過競日孤鳴也沒打算多問,只是讓他就這樣站在寒風裏可要不得,更何況現在已近中夜,寒氣最盛之時。

“外面有些冷,”競日孤鳴一轉身,順手拉着史豔文的胳膊就往回走,被拉住的人一怔,擡眼看他,卻聽那人又道,“鄙薄之軀不勝寒風摧殘,還是進帳吧。”

史豔文眨眨眼,等被壓着坐下之後才突然回到:“啊,是,抱歉。”

“你道什麽歉,罷了,”競日孤鳴對這人拘于禮數的個性也是無可奈何,遂只将火爐拉進兩人,從自己背後的箱子裏又拿了一件大氅并那條白絨獸皮一起遞給他,自己留着棉被,“要喝酒嗎?”

“哈,先生還真是準備周全。”史豔文不客氣的披了大氅,盯着競日孤鳴從第三個箱子裏拿出的酒壇子一笑,“只是炎雲不勝酒力,太烈的酒怕是明天就起不來了。”

“烈酒燒身,一冷一熱反倒沖了脾胃,反倒傷身,這不過是些尋常杜康,性溫祛濕,暖暖身體還可,醉不了人。”

競日手中盛酒的杯子像是琉璃做的象牙,給史豔文用的卻是一尊大罍,酒性溫順,倒酒的人卻很豪放,滿滿一罍看起來可不像醉不了人的樣子。

但史豔文依舊面帶笑容的接過了,淺嘗了一口才道,“先生那箱子裏不會都放的是酒吧?”

味道果然跟想象中一樣的“溫順”。

“也不全是,”競日孤鳴往後又靠在箱子上,道,“還有些傷藥,這裏畢竟不安全。”

酒面閃閃發亮,炭火間明滅的火光變大了些,史豔文往競日孤鳴的方向靠了靠,也緊挨着箱子,将有些淩亂的長發順到一邊,“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喝過這樣……苗疆的酒了。”

“懷念嗎?”競日孤鳴挑眉。

史豔文苦笑一聲,無奈道:“往事已矣,我懷念那時的豪情壯義,卻不想再融己身入江湖了。”

“……可惜世事常常身不由己。”

“是,”史豔文對此深有體會,不由認同的點點頭,“所以我才跑到這麽偏遠的地方來了。”

還在這麽偏遠的地方遇見了你。

競日孤鳴攏攏膝上的棉被,道:“這幾年苗疆經歷了元邪皇之亂,實力大減,軍隊人數裁縮,這邊陲之地自然也沒有那麽多精力顧忌了。”

“幸好苗王還年輕,蒼狼那孩子已經是青出于藍了,置之死地而後生,苗疆或許會走向下一個盛朝也不一定。”史豔文飲了一口酒又道,“先生心中的擔憂或可放下了。”

竟日孤鳴聽了也只笑笑,不置可否,反問起了他方才在外面想了些什麽,史豔文偷偷瞥了他一眼,心裏莫名生出了小小的挫折感。

這話題回避的毫無技巧,且讓人猝不及防,再明顯不過的距離。

也罷,有些事外人是不便插嘴的,握着酒罍的手指動了動,史豔文嘆了口氣,“只是夢到孩子們,離開正氣山莊的時候就聽說霜姑娘要來中原,銀燕很開心,雖然他沒說,但我知道他很想我留下。”

同為長輩,競日孤鳴自然明了,想當年他也真心為蒼狼的終身大事耗了不少心力,可惜物色了不少女子都不甚合心意,讓他心力憔悴了好久,直到後來藏鏡人之亂。

“好事将近,恭喜炎雲了,只是不能大辦,委屈霜姑娘了。”

“是啊,”史豔文目光微沉,“畢竟西劍流之亂……”

“但霜姑娘應該不會介意才對,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六禮可省前四,請期嘛……以史家人天運來說,除了清明和祭祀,其餘哪一天都可,至于親迎,”競日孤鳴舉了舉酒杯,又給他添了酒水,調侃道:“從客房背到主房的路程,也費不了多大力氣。”

“呵呵,”史豔文不由輕笑,有些慌亂的護着快要溢出來的酒杯,他才喝了兩口,“的确費不了多大力氣,只怕銀燕還嫌太輕了。”

“恩……”競日孤鳴一挑眉,“如果銀燕覺得麻煩的話,或許小蒼狼可以代勞。”

“诶,”史豔文看了他一眼,道,“婚姻大事怎好他人代勞?”

“乖蒼狼應該不會介意。”

“我覺得他應該會介意。”

“如此确定?”

“自然。”

“……”競日孤鳴但笑不語。

“……先生,”史豔文怔了怔,眼神一變再變,臉色微微泛紅,一絲笑意控制不住的從嘴角散開,聲音一軟,無奈的瞪了他一眼,“先生慣會作弄人。”

“若炎雲談及子女不要如此敏感,或許在下就沒這個機會了。”

“……看來是豔文自作自受了。”

“是了,”競日孤鳴聲音也跟着軟了下來,只是說出的話卻莫名多了幾分壓力,溫柔的像是喃喃細語,實在不像刻意提醒,“炎雲。”

“……”史豔文握着酒杯的手一緊,笑容一時有些僵硬。

真是……太放松了。

競日孤鳴莞爾,也不說話,看着他臉側微紅,默默地喝酒欣賞。

史豔文本該檢讨,此刻卻突然生出了一絲不甘,偏了頭不看他,“先生叫了我那麽多聲‘炎雲‘,卻還不告訴我你的化名嗎?”

競日孤鳴有些驚訝,至于到底驚訝哪裏自己也說不出來,只是突然覺得坐在身邊的人反應有些特別,連回話都忘了。

炭火發出了崩裂聲,燃起了大片的火星,競日孤鳴回神後眼神暗了暗,伸手随手一扇。卻還是有一兩點不退反進,像是兩個打前鋒的探頭兵,兵分兩路沖他們飛了過來,眼見着就要碰到史豔文蓋在腿上的白絨獸皮。

史豔文又縮了縮腿,那火星卻突然轉了方向,悠悠的往右邊飄了去。

史豔文眨眨眼,自己伸手拿了競日孤鳴不知何時空了的酒杯,把自己酒罍中的酒杯分了大半走,溫溫和和的說道,“多謝先生一吹之恩,炎雲身無分文,便以此微薄酒水表達謝意了。”

競日孤鳴不動聲色地接了酒杯,看着對方眼裏像是裝了小火星般閃着激靈,笑意漫出眼底,“我的恩德,可不好還。”

“在下身無分文。”史豔文好整以暇地重複。

競日孤鳴晃了晃酒杯,“其實,炎雲如果真的要還,也很簡單,只要……”

“怎麽——”

話還沒說完,史豔文就僵住了。

因為突然靠近的人。

那人長長的手臂越過了他的右肩,整個人也像一座大山一樣壓了下來,雙眼被黑暗掩蓋,眼角嘴角還帶着未曾散去的笑意餘韻,背脊卻像變成了沙漠中剛正不阿的白楊。

酒香混着龍涎,環繞四周。

這玩笑……

是不是有點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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