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猶似當年醉裏聲
夜裏,言喻做了一個夢,夢見慕容重華被一個黑色人影推進了月池裏,他趕緊跳下去救人,然而,人沒有抓到,自己倒是被水中的什麽東西給纏住了,半天掙紮不上來,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即使是在夢中,也有些難受。
之後的一段時間,腦袋有些沉,也醒不來,渾渾噩噩地就過了。
翌日,言喻醒來的時候,發現慕容重華搭了一手一腿在他身上。
剛将搭在身上的手和腿輕輕移開,言喻正要起來,慕容重華就動了一下身子,靠近了他身邊,兩人的呼吸頓時交纏在了一起。
看着近在咫尺的恬靜容顏,言喻的呼吸有些紊亂,好在此時門外有人敲門,言喻連忙起身去穿好衣裳開門。
“言大人,下官來送洗臉水了。”
站在門外的正是捕頭劉威。
“月池那邊是縣衙的人在守”
“是,今早上那位吳大人帶人來換的班。”
“也好,昨日本官忙糊塗了,沒考量到這事。”
洗漱完之後,言喻将那柄題有《南歌子》的扇子遞給了劉威:“查查看這扇子是誰的,不要打草驚蛇,暗中進行,要快。”
對于這樣高難度的要求,劉威有些為難,但最後還是應了一聲“是”,轉身就出去了。
劉威剛離開沒多久,吳能便來了。
“言大人昨夜可休息好了”
“還不錯。”
二人站在院子裏寒暄了一會兒,就有一個廚子模樣的中年男子跑了過來,大叫了一聲“大人”。
言喻拿不準這是在叫吳能,還是叫他了。
走近的時候,才發現那廚子是看着吳能的,言喻往後退了一步,擡頭去看院子裏大朵大朵的白色玉簪花。
“大人,廚房裏又有老鼠了,今早小的去廚房,發現放在廚房裏的面全沒了。”
“有老鼠就去街上買老鼠藥,錢從賬房支,到本官這裏來嚎什麽,本官又不是貓!”
“那面是本官煮來吃的,昨晚上本官與舍弟餓得睡不着,想着不好驚動他人,就自己去了廚房。”
自帶着慕容重華離開京城之後,慕容重華的身份就成了他遠方的表弟慕華,而萬公公則成了表弟家的管家。
一路行來,也沒有人起疑的。
言喻放低視線,看向吳能和那廚子。
那廚子這才一臉了然地離開了,吳能卻是一臉蒼白。
仔細看去,額角似乎還有一滴汗,言喻盯了他半晌:“吳大人這是怎麽了,不還沒到午時嗎,怎麽就熱得出汗了”
“言大人,下官這是被吓的,您是大官,怎麽能讓您進廚房這種地方。”
說罷,吳能抹了抹自己額角的汗。
言喻嗤笑一聲:“吳大人,本官這官,也不大,就比知縣大人你高兩級而已。”
同知五品,知縣七品。
但誰都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個理兒。
言喻這樣說,吳能也只有小心地陪着笑。
“知縣大人不必覺得有任何不妥,但如果是怕本官偶遇了什麽事什麽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說罷,言喻看着吳能愈發蒼白的臉笑了笑,道了一句:“本官喜歡說些玩笑話,吳大人莫要當真了。”說罷,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慕容重華揉了揉朦胧的雙眼,有了轉醒的跡象,清醒後,見言喻不在身邊,立馬就慌了,連鞋也來不及穿,直接光着腳繞過屏風就要出去找人。
正在此時,看見了剛走進來關上門的言喻,一下子就撲了過去:“明之,我醒來見不着你,還以為你丢下我不管了。”
“怎麽會,我可是寧願死都不會丢下你的。”言喻笑了笑,伸手到他後背上輕輕撫了撫,“收拾一下,過會兒咱倆去那個宋府一趟。”
“嗯。”
奸殺案的卷宗,言喻昨日看過了,卻沒有絲毫頭緒。有時候越着急做什麽事情,反而做不成,且那淫賊之前犯案規律,幾乎一周奸殺一個女子,現下那淫賊已經有兩周沒有犯事了,這案子也不好查,所以便想着将這案子先緩緩。
出門的時候,萬淳特意叮囑了言喻一聲将人看好,言喻點點頭示意他放心,兩人這才出了縣衙。
言喻拉着慕容重華的手走在街道上,這似曾相識的場景,頓時讓他覺得像是回到了過去,想起當初查嬰孩被殺案的時候,兩人也是一同去三個被害嬰孩家中問案子。
思及此,言喻不禁在心裏感慨了一句“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裏聲”。
想來歐陽老先生當初所感,與他今日亦有幾分相通之處。
二人進了宋府,見除了大夫人和宋文書妻孫筱筱之外的人,皆是一片快活,沒有一點親人去世的悲痛,不禁有些奇怪。
言喻轉念一想,照之前那把扇子上題的詩來看,宋文書很有可能愛上了除他妻子之外的某個女子,若這件事宋府中人人皆知,那這樣一番場景,就無甚奇怪了。
但看那扇子的樣式,也不像是哪位姑娘用的物什,也許那把扇子可能是宋文書常用的也說不定。
“言大人請坐。”
大夫人是死者宋文書的生母,此時正一邊用手絹揩着眼淚,一邊讓人上茶。
孫筱筱站在一旁,一臉戚戚然,低頭不語。
“死者已矣,若讓宋公子知曉自己母親為自己傷心難受成這般模樣,想來也是不安的,大夫人還得保重自己身子。”
“多謝言大人。”大夫人擦了臉上最後一滴眼淚,“言大人是來辦犬子的那個案子的吧”
“是。”
“那言大人有什麽就問吧,民婦知無不言。”
“大夫人可知道令郎與哪些人走得比較近,關系比較好”
死者的致命傷是在腹部,兇手是在他眼前将兇器刺入的,而且屍體沒有什麽掙紮現象,那麽作案的多半是熟人,或許還跟那把題了《南歌子》的扇子有關。
“犬子從出生起就患有不足之症,氣虛骨子弱,所以民婦也不敢讓犬子多出門,要說走得比較近的,也就只有二三房的同輩和小輩們,還有就是……”說至此處,大夫人明顯有些遮遮掩掩,不想說出來。
“秀雲啊,如果你我當初同意了他們二人,也不至于到今日這個局面。”
來者還未進來,話已送到。
大夫人與孫筱筱同時擡頭看向門口,言喻與慕容重華也随着他們的視線看去。
只見門口跨進來一個白發蒼蒼拄着拐杖的老太太。
大夫人趕緊起身,将老太太從丫鬟手中接過扶到座上:“主母,您怎麽出來了,您這身子得好好養着才行。”
“我那乖孫都沒了,我這把沒用的老骨頭還養着幹嘛!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們這些人還想瞞着我老太婆,真以為我老太婆活不長了是不是!”老太太一邊說,一邊将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杵得“哆哆”響,不用看也知道老太太定是被這事氣得臉色發青了。
大夫人還想說什麽,卻被老太太用拐杖一指,便閉上了嘴。
“你不說,怕丢人,好啊,我來說,你們一邊站着!”
說罷,就轉過來看向言喻和慕容重華,老太太先打量了一眼慕容重華,許是見這人傻乎乎的,斷定了此人不是言喻,這才将視線轉到了言喻身上。
“言大人是吧,老身這一輩子沒做過什麽對不起宋家的事情,要說這唯一一件,就是老身那乖孫的婚事了。”
“老身這一固執,就害了兩個孩子,罪過深重,當初是老身執意讓文書娶的筱筱,卻沒想過我那乖孫為什麽極力反對,即使娶親之後也從不碰筱筱,讓筱筱守了這麽多年的活寡。”
“到了那日,老身終于知道了我那乖孫難以啓齒的是什麽。”
“老太太,您說的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淚,這才向言喻緩緩到來,每說一句,都像是在揭了舊傷疤撒鹽,疼痛難當。
原來這宋文書生前對女子并無任何好感,所以後來即使娶了孫筱筱,也從未與她行過周公之禮。
後來又心系了一個叫做沈洛的男子。
那沈洛是宋文書三弟的同僚,舊時曾在隴陽縣做教書先生,宋家恰好請了他到府中教小輩讀書識字。
宋文書那一輩,除了他,皆出府往各個村子去教書了,他閑來無事的時候,也去教自己那些侄子侄女們讀書識字。
宋文書性子随和,又喜歡孩子,但是因為自己并不喜愛女子的緣故,無所出。
侄子侄女們也都喜歡這個長相氣質和脾性皆佳的大伯,所以宋府的小輩們喜愛與宋文書玩鬧,宋文書好幾次因為這些小輩的鬧騰,差點在閻王那裏走一遭回不來。
老輩的人也是因着這個緣故,怕這嫡長子說沒就沒了,宋府才在外請了沈洛進府。
宋文書與沈洛就是在一個天晴風清的天兒遇見了。
本是相仿的年紀,同為謙謙君子,兩人先是相互賞識,相互勉勵。到了後來,也不知這情誼是在何時變的味兒,兩人就那樣糊裏糊塗地在一起了。
那時,宋府的人也不知道這檔子事,只當是兩人關系有如伯牙子期。
撞破兩人之間關系的是宋文書的妻孫筱筱。
自沈洛與宋三少爺去京城考科舉之後,宋文書就時不時與她提和離之事。
起初,孫筱筱不肯答應,咬牙不松口。
到了沈洛與宋三少爺高中,快要回鄉的時候,宋文書也不與她同房了,雖然之前同房,宋文書是碰都不碰她,但至少是在同一張床上。
即使同床異夢,也好歹有個念想。
現下直接分房睡了,孫筱筱有些氣不過,但也拉不下臉來,就這樣過了約莫半個月時間,宋文書也沒來找她說話。
某日清晨,孫筱筱終于忍不住了,直接去了耳房找人,沒想到剛推開門就看到紗幔後面正在穿衣的倆人。
孫筱筱氣急,以為宋文書在這房間藏了什麽女子,結果上前拉開紗幔一看,那另一個人竟是剛回鄉幾日的今科狀元郎沈洛。
之後,宋府的人皆知曉了兩人的事情,就連沈家人也知道了。
自那日起,宋家除了同輩幾人和宋文書母親之外,皆對宋文書唯恐避之不及,就連小輩也被父母教唆着躲着他。
沈洛的老父母在知道事情之後,立馬請了媒人做媒,為沈洛選了一個蕙質蘭心的未婚妻,想逼着沈洛娶親。
宋老太太對這件事的處理更是強硬,直接将宋文書鎖進柴房中,不聞不問。
最後還是大夫人跪在老太太門外一天,說宋文書已經不吃不喝好幾日了,這才準人将宋文書給放出來。
放出來的時候,宋文書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卻還是一心惦記着沈洛,直到大夫人以死相逼,又得知沈洛過段時間就要娶別家女子,這才稍稍死了心。
見宋文書日漸“正常”,也沒終日跟丢了魂兒似的嚷嚷着要去找沈洛,宋家對他的看管也就松了下來。
宋家和沈家人都想着等沈洛成親了,這件事也算是過了的。
但誰曾料到,在沈洛成親前兩日的晚上,宋文書竟突然消失不見了,宋家人連夜去報了官,誰也沒有想到這人已到了十裏之外的陰雨村,而且已經魂歸西天。
作者有話要說:
鬓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裏聲。——歐陽修
言喻的現狀,不就是歐陽先生說的“鬓華雖改心無改”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