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替嫁(十)

淩妙妙一路暢通無阻、步履匆匆地進了廳堂。

宮中派來交接事物的大員剛剛離開,空氣中混雜着招待茶的香氣與安神的香料味,袅袅一縷白煙從香爐中冒出,在空氣中盤桓上升,背後是癱坐在椅子上的郡守,剛剛應付完差事,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爹爹。”

“呦,我兒來了?”郡守胖嘟嘟的臉上瞬間浮現出生動的神采,仿佛被突然添注了力量,他快活地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拖了張椅子到幾案對面,“快來爹這兒,累不累?”

他虛白的和額頭和鼻翼挂着密密匝匝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着,實在是一個愛出汗的人。

淩妙妙反手掩上了門,手腳麻利閉上了窗,這才滿臉嚴肅地坐在郡守對面,開口便道:“爹,剛才那人是不是宮裏派來赈災的?”

郡守愣了愣,“欸。”好笑道,“好閨女,你認得他?”

“不認識。”淩妙妙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這次的錢,爹爹還沒動吧?”

郡守的笑臉僵了一刻,尴尬蔓延開來。

過了一會兒,他打破了寂靜,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似于驚慌和讨好的表情,“我兒,你什麽時候開始管這些事了?”

他見妙妙臉上一絲笑影也沒有,耐心寬慰,“這些事你不用操心,爹爹會處理好的,乖寶兒什麽也不用管……”

“能不管嗎?”淩妙妙打斷,“爹,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赈災的銀子是能碰的嗎?”

“……”郡守的表情沉了沉,随後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

這微笑是像是一頭雄獅充滿慈愛和寬容地看着張牙舞爪的幼崽,“是是是,我兒教訓的是,爹爹該打,該打。”

他笑了一陣,接道,“赈災需要多少,爹爹心裏有數的——對了,聽丫頭說,今年的紗上來有疙瘩?爹爹這就重新收一批……”

淩妙妙望着他的臉出神,感到一陣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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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進項都要揩油,當官的早習以為常,太倉富饒,格外受宮裏重視,揩到手的也就多些,郡守當然不覺得有什麽。

淩虞的母親早逝,郡守作為一個爹可謂仁至義盡,對女兒要月亮不給星星,可是,他對待質問的神色,縱容裏透露出一絲好笑——他笑什麽呢?笑她一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大小姐,不懂得官場生态,還幼稚地指手畫腳?

“不必了。”她嘆了口氣,神色愈加低落,“我什麽你也聽不進去,我不說了。”

“別生氣啊?”他繞到她面前,做了個滑稽的鬼臉逗她,“乖寶兒,笑一個?”

“我笑不出來。”妙妙別過頭去,聲音故意顫了顫,“爹爹,你知道嗎,我做了個夢——”她咬住嘴唇,眼裏淚汪汪的,“我夢見,就因為這次的事,咱家讓宮裏抄家了!”

郡守府裏上上下下兩百多號人,要麽被生擒,要麽與父親一起葬身火海,全府只走脫她一個,被托付給了拂衣和慕瑤,從此淪落天涯,于是才有了後面的是是非非。

當然有人要替她死的。

就是那個十四歲的丫鬟,穿了她的衣服和鞋子,臉蛋像腐爛的蘋果,衣冠不整地橫死在濕冷的泥地裏。

淩虞的爹也不是她的爹,她本可以不管這些事的。可是她看不過眼。

除了看不過眼,她還覺得事發蹊跷。

“爹爹,不管你們是不是對清廉二字嗤之以鼻,孩兒只知道,窮死總比橫死好,膽小的比晃眼的活得長!”

郡守的臉色變了變,一絲不安湧上了眉間,他又擦了擦汗,強笑道:“妙妙做噩夢而已……”神色猶豫了片刻,還是松動了,沉吟許久,“那樣的話,我家寶兒以後就不常有新裙子穿了。”

“不要新裙子了。”她鼻子一酸,“只要爹爹好好的。”

“……”郡守的眼裏也泛上一絲水光,他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試探地問道:“你……還夢見什麽了?”

“夢見紀德叛你,拿着賬本告到宮裏去了。”

紀德是郡守的副手,是郡守還沒當郡守的時候就帶在身邊的人,算來已經有二十年了。

如今的紀德兩鬓已有白發,兒子都生了四個,妻女一直住在郡守府旁,兩家同氣連枝。

他的性子一直老實懦弱,為人随和,原書劇情安排他突然背叛,本就有幾分陰謀的味道。

更何況,在那個火光沖天的黑夜裏,他帶着人一路找到廳堂裏,想要将郡守活捉,那帶着狂喜和暴戾的聲音,聽來實在詭異,簡直像活生生中了邪。

“嚯!紀德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怎麽可能幹這種事?”郡守哭笑不得。

“我不管,夢裏夢得真真的,爹爹不得不防。”她不待郡守反應,揚聲道,“來人!”

“小姐?”灰布衣裳的阿意垂着手靠近,此人是郡守的心腹,淩虞金蟬脫殼的那個夜晚,就是他按照郡守的授意,打暈了丫鬟,為她換上了小姐的绫羅綢緞,安排了一出李代桃僵。

“你去,将紀德紀先生請過來,就現在。”

“妙妙……”

“爹爹!”淩妙妙擰眉,“待他來了,不由分說關進柴房裏,關到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淩虞已随主角團到了杏子鎮,是淩妙妙能記起來的最近的時間點。

“你這孩子……”郡守啞然失笑,卻還是縱容地随她去了,端起茶杯潤了潤喉。

“老爺,小姐!紀先生不在房裏。”阿意步履匆匆地回報,語氣急促,“園子裏也找過了,沒有。紀夫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妙妙與郡守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疑。

“說。”

屋檐割裂了黑暗與光亮,崎岖不平的地面反映出星星點點的光,石縫裏露出墨綠的青苔。

地上的人穿了一身洗得發舊的白色長衫,兩腿分開癱坐着,兩鬓斑白,額角濕淋淋的滿是冷汗,他的神色驚恐而茫然。

眼前人是個穿一身雪白短上衣的少年,交領出露出猩紅色的裏衣的邊,這一白一紅對撞,猶如雪地紅梅,逼人的鮮活。

他低下頭俯視他,發尾輕輕搖晃,他的皮膚白得幾乎可以看得見下颌的青色血管。

少年一雙黑峻峻的眸子透亮,含着捉摸不定的笑意,望向了他。

“不……不知這位小兄弟想讓我說什麽……”

話未說完,他看見少年伸出手指拉了拉頭上的白色發帶,那發帶又長又細,系了個松松的結,他微微一拉,發帶便松散開一些。

“我……我……”

少年的眸子一瞬間如同倒映了漩渦,那一張鮮活的臉在重重光影中迅速幻化,周身彌漫着光暈,剎那間美豔不可方物,那是一種奔向癫狂和死亡的豔麗。

他的聲音恍若天上弦樂,輕柔而蠱惑,“你想不想做郡守?”

“我……我想做郡守。”他兩眼發直。

“可惜,太倉郡已經有了郡守,你應該怎麽辦?”

“我……我……”他說不出口,汗珠一滴一滴順着鬓角流下來,淌入衣領裏。可是當他看到少年的眼眸,瞬間便迷失在那無邊星河般的漩渦中,“我應該……應該取而代之。”

“如何取而代之?”他循循善誘。

“我……我告發他!”他的眼光倏地一亮,兩眼發赤,閃着瘋狂的光,“我有證據,我有他侵吞赈災款的證據……這是大罪,他就會被革職了……到時候,到時候……”

“可是官官相護,你怎麽告發他才會穩贏?”

“我去……我去找陳太守……他與郡守是死對頭……只要,只要把賬本交給他……他一定,一定會報複……”

“嗯。”慕聲立直身子,兩手伸到背後,将頭上的發帶系牢,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去吧。”

地上的人失魂落魄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出走,眉宇間帶着一絲偏執的狂喜。

“等等。”

那白色長衣的背影就踉踉跄跄地要走到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時,少年倏忽擡眼,叫住了他。他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眸光一閃,“回來。”

那人站定了腳步,像是個被繩索套住的傀儡,卻兀自猶疑,臉上還挂着餓狼般偏執又貪婪的神色。

慕聲眼底閃過一絲厭惡,伸出右手虛空一抓,那人一下子就像被無形的繩索拖住了腿腳,一瞬間被拉倒,拖回了少年眼前。

他蹲下去,擡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醒醒。”

那人被打蒙了,下一秒,又露出瘋狂的神色來,眼珠爆出了紅血絲。慕聲蹙眉,“醒醒!”

顯然也是徒勞。

少年眼裏的懊惱變作陰鸷,他的手忽然死死扣住地上人的脖頸,那人被勒得幹咳起來,眼珠猛地突出,發出嘶啞的吸氣聲。

他有片刻猶豫。

“紀先生?紀先生?你在裏面嗎?”遠遠地一道聲音傳來,慕聲悚然一驚,一掌将紀德劈昏,回手一扣,将他整個人推進了床塌底下的狹小縫隙中,伸手飛快地放下了床單。

淩妙妙推門進來。西廂房門未落鎖,因為方位不好,位置又偏僻的緣故,室內總是潮濕又陰涼,似乎要将整個房間與陽光隔絕開來。

紀德沒帶賬本,不是去告狀的,他不能平白消失在郡守府,肯定有一個去處。

府裏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只剩下這間房。

巧的是,黑蓮花正在六角凳子上坐着,一個人對着這陰森森的空屋發呆。

如若這樣也是巧合,就真當她淩妙妙是傻子了!

淩妙妙向背後做了個手勢,示意灰衣的阿意退開,她一個人進了屋,反手關上門:“慕公子好興致。”

“你來這裏做什麽?”慕聲的聲音穩當當,的聽不出情緒。

妙妙挑了挑眉:“我在自己家裏,愛去哪裏去哪裏,倒是你……怎麽有閑心跑到西廂房裏來思考人生?”

“阿姐上一次睡在這裏,落下一根釵,我替她來找找。”慕聲垂下眼簾,看不清神色。

“哦,釵是不好找,大活人可就不一定了。”妙妙壓抑着心中怒火,“我們郡守府丢了個姓紀的先生,不知道慕公子見沒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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