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帝姬的煩惱(五)

“是白瑾親手繡的。”

妙妙回頭打量着他,慕聲一向束發示人,這條白色發帶幾乎日日不離身,既然如此珍視養母送的發帶,看來他們母子之間的關系也沒有那麽差。

“那慕姐姐的娘,待你也還算不錯的。”

慕聲不應,臉上劃過一抹譏诮的顏色,拿收妖柄在桌上敲了敲:“你的信要怎麽送?”

妙妙将信封揣進懷裏:“我早打聽過了,有一位大員要去江南赴任,可以托他的随從捎過去,他今日出發在南郊坐船。”

她嘟囔道:“山高水遠,寄信也這麽麻煩。” 往小小的包裹裏小心地裝了兩塊點心,用眼神詢問慕聲:“嘿,夠嗎?”

少年皺眉看着她:“問我做什麽?”

淩妙妙反問:“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為什麽要和你一起去?”片刻,眸中閃過一絲冷笑,“哦,淩小姐害怕迷路?”

妙妙接住他的嘲笑,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裏閃爍着笑意,不否認也不反駁:“對。”

她将包裹打好結,熟練地系在身上,“慕姐姐一早說了,我們兵分兩路查案。她和柳大哥忙活了這麽些天,我們兩個一直窩在房裏閑着,也不太好吧。”

淩妙妙悉知大部分劇情,原身送信一節看似無心,卻引出後文無限風波。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她作為NPC,推動劇情義不容辭。

慕聲眯起眼睛:“你想順便去查案?”

淩妙妙滿臉誠懇:“外面那麽熱,我們不跑,就得慕姐姐奔波,你忍心嗎?”

陸九在流月宮待了兩個時辰,後背已經全濕透了。走在出宮的路上,步履雖仍然有些虛浮,但比來時輕松許多。

他垂着頭,讓了慕瑤半個身子,可慕瑤放慢了腳步,刻意與他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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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陸先生的沉香居生意很紅火,長安城裏算是獨一份。”

陸九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謙遜地笑道:“哪裏哪裏,下九流的生意人,勉強糊口而已。”

慕瑤回頭打量着他的臉。陸九不過弱冠,已經是長安城裏有名的香師,日進鬥金。一個生意人混到今天這步,靠的就是為人低調、處事圓滑,甚至識時務得有些畏手畏腳。

慕瑤看他半晌,才開了口,語氣聽不出喜怒:“……陸先生明哲保身是對的,只是,千萬要對得起良心。”

說話的時候,那雙琉璃瞳顯得格外明淨,眼角下的淚痣冷冷清清,她看起來,如此純粹純潔,不容欺瞞和惡意。

陸九的腳步一下子頓住了,身子微微有些發顫,飛快地壓低聲音道:“慕姑娘,此事太複雜,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查下去了……”

慕瑤眉間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疑惑,不動聲色道:“陸先生的意思是?”

見陸九猶豫,慕瑤下意識地回頭去找柳拂衣的身影,卻見他和身披明霞似的端陽帝姬并肩走在一起,遠遠地落在後面,幾乎看不清臉了。

她無聲地回過頭,聲音裏也帶上了一絲情緒:“你放心,我們捉妖人一生只為百姓福祉奔波,連妖魔都不怕,自然也不畏強權。”

陸九躊躇了片刻,嘆了一口氣:“我們生意人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知道的消息又多又雜……”他咬了咬牙,壓低了聲音,“慕方士,您去過皇家興善寺,覺得那裏如何?”

“氣勢恢宏。”慕瑤沉吟片刻,“但我有一點疑惑……我對風水了解不多,但我記得,大殿背後需依山,興善寺離城中這樣近,四周都是一片空地,似乎有些不妥。”

陸九搖頭嘆息:“您說得沒錯。寺院風水,應該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這樣才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興善寺建寺之初,方士們千挑萬選,選了最合适的一處地方,就是依着山的。”

“之所以您覺得奇怪,那是因為……趙太妃禮佛十餘年,十年前的興善寺,并不是你們看到的那座。”

木窗下,茂盛的萱草半掩着宮道,嬌小的身影站在榉樹的陰影中。

“佩雲,知道什麽便快說,咱家身上事情還多着呢。”綢緞官袍的內監懷裏垂着拂塵,左顧右盼,焦急地望着少女郁結的臉。

“……帝姬似乎是喜歡上那個柳方士了。”佩雲手上捏着食盒,長睫下是遲疑和憂慮。

“那你……”

二人交頭接耳,低聲交談一陣,一左一右分開了,身影消失在岔路口的兩端。

“哼,果然……”

鳳陽宮的窗框就是一只景框,框住了這樣隐秘的場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木窗被輕手輕腳地合上,窗內幾個小宮女面面相觑,神情閃爍不定,“佩雨姐姐,原來佩雲姐姐她真的一直跟別宮的人有來往……”

“噓……”佩雨稚氣的臉上露出憤懑的神色,“都給我忍着,總有一日抓住她的把柄,親手将她交給帝姬!”

越往南郊走,氣勢壯闊的赭石色飛檐越稀疏,原上有成片的荒草,草葉足有半人高,原下是連綿的良田,一眼望不到盡頭。

刺目的日光照在郁郁蔥蔥的樹間,在地上投下銅錢般明亮的光斑。

淩妙妙随慕聲從馬上跳下來,飛快地躲到了樹蔭下,脖子上被曬得火辣辣地疼痛,渾身冒着熱氣。

慕聲一身上下都是黑色,馬尾高高束起,發梢掃在背後,臉上竟然連一滴汗也沒有,簡直有違物理常識。

淩妙妙靠在樹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壺水,還是漏了許多,水順着脖頸流進淺紫色上襦的領子裏。

淩妙妙貪涼,上襦是冰絲織就,若隐若現地透出脖子上一節細細的肚兜系帶。浸足了水以後,那帶子愈發鮮紅,映襯着雪白的肌膚,那碰撞的豔色,像一條細細的小蛇,直往人心裏鑽。

慕聲看得橫出火氣:“你的嘴是漏壺嗎?”

少女這才赧然停下來,抹了抹嘴:“對不住……”話音未落,那點羞愧馬上就消失了,上下将他打量半晌,奇道:“你怎麽一點也不熱?”

慕聲露出個譏诮的笑容,一點也不想理她,轉身便走。淩妙妙緊跟了上去:“喝點水嗎?”

他猶豫了一下,回身接了過來,仰頭喝水,忽然感覺妙妙投射在他臉上的專注目光,長睫微微一動,與她目光相接:“你看着我做什麽?”

淩妙妙熱得兩頰緋紅,一雙眼睛微微眯起來,倒映着細碎的光:“學習一下怎麽喝水不漏。”

“……”慕聲背過身去喝水。

信已送出,慕聲左手牽着馬,右邊跟着一個半死不活的淩妙妙,還在向南漫無目的地走着。烈日當頭,但不知為何,有人陪着,這條路竟然走得格外平靜。

“好熱……”女孩子平生最怕就是夏天,淩妙妙拿手掌蓋在臉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貼在樹幹上前進。

慕聲的影子落在長靴下,微抿着薄唇,游刃有餘地走在烈日下,餘光不住地打量着淩妙妙的身影。

他有些不理解旁邊的女孩怎麽會突然如一株脫水的植物,軟綿綿趴成一團,像被吸幹了精氣一樣。尤其是當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就如同被咬了一口似的縮到一邊,他當下便沒控制住,将她一把拉過來,眸光一沉:“你躲什麽?”

“你摸摸自己行不行……”淩妙妙哭喪着臉,引着慕聲的手觸到他胸口的衣襟,黑色短打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燙。

慕聲沉着臉,無聲地松開了手腕上的系帶,将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手臂,不服氣地示意她再摸。

妙妙被這動作吓了一跳,不敢駁了黑蓮花面子,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瞪大了。

她心底驚嘆一聲:“還真是冰肌玉骨?”

這天氣,誰涼誰是大爺,她本能地靠近,冰蠶絲上襦輕輕擦過他露出的肌膚,炙熱的掌心不住地摩挲他的手臂,整個人愉悅地貼了上來,帶過一陣淡淡的香氣。

少年的感官忽然變得異常敏感,忍不住立即放下了袖子:“淩小姐就不能矜持一點嗎。”

假如他是一只貓,此刻毛都要被她撸禿了。這個人臉皮不一般厚,前一秒才對他避之不及,後一秒又當他是人形冰塊,她不僅摸,看樣子還能随時抱上來。

淩妙妙察言觀色地縮到一邊,嘟囔了一句:“不是慕公子叫我摸的嗎?”

“什麽?”

淩妙妙擺手休戰,連跟他争辯的力氣都沒有了。走了兩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慕聲,我們還有多久才到?”

“到?”他冷笑一聲,“我們根本沒往回走,一直在往南。”

“什麽?!”淩妙妙幾乎要崩潰,扭頭四顧,“你确定嗎?我看四邊都長一個模樣。”

少年嘴角一抽,羽睫底下滿是譏诮,附在她耳邊輕飄飄道:“出門在外,稀裏糊塗客死他鄉的,往往都是不識路的。”

淩妙妙敢怒不敢言,嘴唇抿了又抿,臉色茫然無助:“……這荒郊野地的,我們這是要走回太倉去嗎?”

慕聲也覺得無趣了,旋身拍了馬背,冷淡道:“那便回去吧,上馬。”

“慕聲!”

他回過身來,看見微風吹起她輕薄的襦裙和發絲,她遠遠地看着田埂的另外一端,伸手指着遠處灰茫茫一片的陰影,掩藏在滿園荒草中:“你快看……”

忽然大風吹低高草,一道日光照在露出飛檐瓦片上,宛如被鏡片反射,化作一道眩光直沖人眼而來,刺得淩妙妙本能地躲閃了一下。

飛檐峭壁之下,重重闌幹向上蜿蜒,玉階灰白,猶如草中枯骨,憑空出現一座恢宏的海市蜃樓。

淩妙妙遲疑地回頭看慕聲:“我們……又走回興善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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