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魂魄與檀香(二)

泰澤湖中煙波浩渺,大片碧綠的荷葉接天,将細細一條九曲回廊隐沒在綠色的海洋中。

淩妙妙耳邊“嗡”地一聲,一陣涼風擦過臉龐,一只青黑的竹蜻蜓已經旋上了湛藍的天,她眼疾手快地在頭頂一抓,撈在手心的蜻蜓翅膀仍在在旋轉。

竹子是以鋒利的匕首倉促削細的,還帶着淩厲的棱角,淩妙妙撫摸着那粗糙的表面,有些意外:“你做的?”

慕聲黑漆漆的眼望着淩妙妙的手心,答非所問:“你玩過嗎?”

“那當然,小時候飛壞好幾只呢。“淩妙妙擺弄這支簡陋的竹蜻蜓,躍躍欲試,“慕聲,我把它飛出去,你能在保證掉水裏之前把它取回來嗎?”

黑蓮花怔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點點頭。

“行。”淩妙妙興高采烈,眼珠發亮,“來,檢查一下你做的好不好。”

竹蜻蜓倏地從她掌心飛出去,在空裏笨重地打了個轉,斷線風筝地一頭栽下去。

她吃了一驚,慕聲一擡袖,下墜的竹蜻仿佛被一根線牽住似的,在空裏劃了個弧線倒飛回去,落回了他的掌心。

慕聲捏着竹蜻蜓,嘴角滿不在乎地翹起:“是你不會飛。”

說罷,他放了手,竹蜻蜓猛地飛出去,一下子直升天空,攪散了湖心亭外金燦燦的陽光,在晴空中飛得又高又遠。

淩妙妙仰頭看着,嘟囔道:“不對呀……”待竹蜻蜓落下時,不信邪地一把抓在了自己手心。

她将旋轉杆翻了個兒,看清了翅膀的頂端,登時又好氣又好笑:“你這竹蜻蜓,飛得起來才怪!”

慕聲的神色瞬間風雨欲來,劈手就要奪,被她一扭身靈巧地躲開去。

淩妙妙指着翅膀給他看:“翅膀是一根竹片,左右還得削出兩個斜面,才能靠渦流飛起來,你做個平的……”

也不能怪他。可憐慕聲只看了一眼這普普通通的玩具,依葫蘆畫瓢,畫得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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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少年氣急敗壞,她順勢将竹蜻蜓往袖裏一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去摸他袖口:“嘿,你還作弊……”

伸手一拉,果然在袖子裏牽出一張小巧的符咒,妙妙哭笑不得地沖他揚了揚那張黃紙:“有意思?”

慕聲雙手垂在身側,眉宇間泛出一絲戾氣:“我想讓它飛到哪兒,它就會飛到哪兒,難道還不夠有意思?”

這個模樣,活像是被考試作弊被抓包的好學生,困獸猶鬥似的抵抗着外界的目光,盡量把自己包裝得又兇又橫。

“也不是不可以。”袖子裏的竹蜻蜓粗糙的表面摩擦着她的手指,“只是因風而上、聽天由命才像竹蜻蜓,你用符咒控制着它,就将它變成一個傀儡了,還叫蜻蜓幹什麽?”

【叮——系統提示,恭喜宿主獲得關鍵物品“竹蜻蜓”,已放入任務箱。提示完畢。】

腦子裏的系統提示驟然打斷了淩妙妙的思路,只好匆匆結束說教。瞥了一眼獨自站立在風中的黑蓮花,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

慕聲明明與她站得極近,可是連那飛揚在風中的衣角都像是結了一層冷霜,整個人被陽光鑲邊,也融化不了他身上那一股獨行的寂寥。

別說是一只竹蜻蜓,什麽東西在他那裏都一樣,強咬牙關也不肯落後別人半分,即使那裏面的快樂,他掩耳盜鈴,一點兒也沒感受到。

他的喜怒哀樂都在心裏,自己別扭,自己豔羨,自己妒忌,百轉千回也沒有人知道,更沒人在乎。

就連她的親近,也不過是完成任務的刻意。

黑蓮花,慘吶。

聯絡符飄了出來,在空中炸了個小小的火花,發出哔啪一聲響。

“該回去了。”他的面容平靜下來,伸出手,“還我吧。”

淩妙妙打量他半天,小小聲說道:“其實你也沒辦法把什麽都掌握在自己手裏,不如交一點給上天,給自己留點驚喜呗。”

她的聲音又低又柔,恍惚間讓他想起很多年前養父母間耳語着商量對策。他們頭抵着頭,白瑾輕聲細語地勸着慕懷江,發覺他來,便立馬正襟危坐,恢複了嚴肅又淡漠的面目。

只有極親近的人,才會用這樣熟稔的勸說語氣。

這樣的說話方式,他們從來不會對他。

陽光落在她發頂上,照得少女的發絲泛出鮮活明亮的光澤,在這晴好的天氣下,連她的眼珠都是半透明的,像是剔透的琥珀。

淩妙妙捏着竹蜻蜓,興高采烈地與他擦肩而過,她正走幾步,又倒走幾步,回過身來的時便揚手,一臉燦爛地朝他笑,生怕他聽不見似的,右手還比了個喇叭:“我幫你改改,做好了還你——”

“長安城裏陶姓不多,我只查到一脈,居于城郊,祖祖輩輩都是手藝人。”柳拂衣倒折了一枝垂柳,在地面上劃了個淺淺的“陶”。

慕瑤看着那個字,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柳大哥,又在破壞花草樹木了?”淩妙妙見着柳拂衣,腳步也變得輕快了,遠遠地撒着歡兒跑來,柳拂衣擡頭看見她,瞬間迸發出笑顏。

慕瑤側眼打量淩妙妙。

這個女孩說話做事絲毫稱不上端莊,甚至有些張牙舞爪,有時又顯得矯揉造作,可是柳拂衣見她就會不由自主的笑,好像這性子意外地讨他的喜歡。

她沉思起來,難道真的是自己太悶了嗎?

“阿姐。”思緒被打斷,回頭是慕聲燦爛的笑容,水囊遞到她嘴邊,“喝水嗎?”

她手臂微微一格,輕輕擋開了,搖搖頭:“我不渴。”

慕聲有些失望地封住了水囊,下一刻,又雨過天晴地從懷裏摸出一只滾圓的橘子:“阿姐?”

慕瑤無奈地看他一眼:“專心些聽。”

慕聲回頭一看,旁邊就是一個專心聽講的模範——妙妙一雙大眼睛正專注地望着柳拂衣,要多認真有多認真,連他的幾句閑聊都照單全收。

那根柳條讓她搶走了,拿在手裏漫不經心地捋着玩,捋掉了一地的嫩葉子。

她的眼睛明晃晃,一眨不眨,流淌着掩飾不住的仰慕,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根柳條,讓她捋得七零八落,只剩莫名的煩躁。

柳拂衣口幹舌燥地講:“纏繞端陽帝姬的鬼魂,暫時可以确定是死在舊寺中的陶熒和教衆。泾陽坡的李準看似與此事無關,他産的香篆裏卻同時混有迷幻香和這些死人的骨灰……是誰收殓了這些屍骨,運到了那麽遠的泾陽坡?”

主角團是捉妖界扛把子,打架鬥法算是上乘,可畢竟不是職業偵探,千絲萬縷的邏輯線,快把衆人的腦子繞昏了。

柳拂衣見大家一籌莫展,嘆了口氣:“舊寺是厲鬼的大本營,不管他們用什麽方法跑到了新寺,拿住了舊寺,也就切斷了鬼魂的源頭。其中原委,等徹底解決了源頭再說。”他掃視衆人,“去一趟?”

自從來了長安城,柳拂衣身上厚厚一疊符咒毫無用武之地,慕聲手腕上的收妖柄都落了灰,早就想活動筋骨,聽到這句話,大家都感到精神一振。

淩妙妙腦子裏也跟着一震。

【叮,任務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二進度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午後陰雲罩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打得泰澤湖中荷葉在一片白霧中左右欹斜,池水中濺起叢叢水花。

端陽帝姬閉着眼睛聽雨聲,潮氣從緊閉的殿門縫隙中滲進來,萦繞在紗帳中。漫長的午睡令人昏昏沉沉,她懶洋洋地坐起身來,披上了外衣。

“佩雨?”她喚了一聲,寝殿內空蕩蕩,只有她一個人。

從前佩雲在的時候,會小心翼翼地守在門口,只消一聲她就會匆匆進來,端着銅盆和濕毛巾來給她擦臉,盆裏飄着新鮮的薔薇花瓣。

濃重的水汽使空氣鼓脹脹的,被子上都是潮氣,她披了衣服自己起來,拖着步子挪到了妝臺前。

這個時候,她有些想念佩雲。

然而這股悵然只停留了一瞬間,一方面是因為她對佩雲的情緒立即轉變成了怨憤,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在妝臺上發現了一封信。

信封是低廉的黃紙糊的,端端正正擺在梳妝臺上,上面壓了兩朵鬓邊花。信封上無頭無尾,只寫了個“敏”字,開口粘得嚴絲合縫。

她的心忽然怦怦跳起來,似乎預感到什麽,顫抖着手将信封撕開了。

信箋只一張,因為混着幹花的緣故,散發淡淡的香氣。

夏日的急雨來去匆匆,轉眼烏雲散去,亮光從窗口灑進來,點亮了端陽因為欣喜和驚惶而緋紅的臉。

她的視線這才離開了信紙,擡頭望去,平開窗竟然沒有關牢,清脆的鳥鳴聲沿着窗縫灌入鳳陽宮。

她将信紙緊緊攥在手中,難以置信地跑到了窗邊,窗外花園裏雨水洗過的翠綠枝葉搖曳,白色繡球花上還帶着露珠。

“他……來過嗎……”端陽扶着窗棂,失魂落魄地笑了。

淩妙妙一行人在前一次去過的茶鋪歇腳。

茶鋪很簡陋,粗細不一的木條搭起,外面蓋了茅草紮成的的篷子,還搭了一塊破布,差點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掀飛了去,好在主角團一人守着一個角,勉強壓住了屋頂。

雨水順着漏口不斷向下滴,淩妙妙碗裏的茶喝了一半,接了一半的雨水,到現在依然是滿滿一碗。

她捧着豁口破碗嘆氣,水面上倒影出她模糊的眉眼。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慕瑤的神色看依然很嚴肅,這幾日她瘦了,對襟領口處的鎖骨突出,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疏離。

“你們說添加迷幻香和骨灰的,究竟是不是同一批人?”

柳拂衣正在十分細致地剝花生,相比慕瑤,他的神情相當淡定:“怎麽想到這個?”

“總覺得有什麽地方被我們忽略了。若說骨灰是為了給魂魄搭橋,那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地添一味迷幻香呢?太醫一驗便知的事情,難道負責這批香的郭修沒有先檢驗出來?”

柳拂衣将剝好的花生在妙妙和慕瑤面前一人放了兩顆。

慕聲撐着臉,認認真真地回答姐姐的問題:“如果這迷幻香就是郭修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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