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魂魄與檀香(十)

慕聲回來時,兩棵青桐樹下都已坐滿了人。

端陽帝姬抱着柳拂衣,真的瞪着一雙帶着黑眼圈的眼睛,充滿愛意地守着他。見到他來,眼裏的困意瞬間變成警醒,滿臉都寫着“你不要對我柳大哥怎樣!”

慕聲懶得搭理她,轉而朝另一棵青桐樹走去。樹下蜷縮着睡了個少女,身上的外裳都睡掉了也不知道。

他冷眼一瞧,見淩妙妙雙眉緊緊蹙着,不知在做什麽夢,顯然睡得很不安穩。

夜裏氣溫極低,不太适宜露宿,像她們這些從未經歷風霜的嬌花,這樣睡一覺,很可能睡出病來。

淩妙妙……他蹙眉,都說不要貿然跟來,這人居然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一個路癡,不知是怎麽奇跡般走對了那麽一長段複雜的路找到了他們。

荒郊野地,倒頭就睡……

慕瑤已經輕手輕腳地到什麽時候柳拂衣那邊去了,不知道在跟端陽交涉些什麽。

慕聲遠遠地看着姐姐充滿愛意地拿帕子為柳拂衣擦臉,臉上沒什麽表情。

他順手撿起了地上的外裳,蓋回了淩妙妙身上,又在不遠處堆了幾根柴火,生起了火堆。

女孩的眼淚簌簌而下,不知夢到怎樣的傷心事:“娘……”

慕聲一怔。

印象中,太倉只見郡守,不見郡守夫人,郡守多年連續弦也沒有,家裏冷冷清清。

淩妙妙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也沒有娘親照拂。

他驟然升起一股同命相憐之感,眉宇間的神色柔和下來,宛如在這安靜的夜裏,連內心深處的孤獨也可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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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別叫我娘!”一棍子抽在男孩細細的蝴蝶骨上,背上打出了一道紫紅的印子,“都怪你,都怨你,要不是你,我們娘倆怎麽會落到如此境地?”

眸中含的是西子湖迷蒙的水色,唇上的胭脂,是天邊绮麗的晚霞。

還是她,美豔無雙的那個她,卻死死地、怨毒地瞪着他:“明日要去哪裏,記得了嗎?”

将所有淚水咽回喉嚨,他點了點頭。

“好孩子。”她揉着他的腦袋,眸中尖銳的恨意如箭,“那個男人是我們家的仇人,殺了他,讓他永世不得超生,我們才能有路可走。”

她嗬嗬地笑着,表情凝重了片刻如,轉瞬卻哭起來,抱着他,溫熱眼淚灌入他衣領裏,“小笙兒,娘不是有意打你的。天上地下,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

他黑葡萄般的眼裏倒映出院中篝火,燒的漆黑的紙錢殘骸,猶如幾只黑翅膀的蝴蝶。

男孩的黑發齊齊落在肩上。

他眼裏只是迷茫,末了,染上一層恨意。

是了,殺了他,殺了她的仇人,但凡她要做的,他都會替她去做,讓她難過的人,他一個也不留。

記得離開無方鎮的那一日,天很涼。

她的淚是繁星墜落天際,一顆又一顆,伴随着雨水不住滑落。她的臉色如此蒼白,手心沒有一絲溫度。

他的膝蓋泡在水窪裏,早已沒有知覺,盯着泥人一樣跪在前面的她,開始游神數她的睫毛,一根,兩根,三根……

她晃了一下,唇色蒼白得吓人,他吓了一跳,數到哪裏也便忘了。

那樣的瓢潑大雨,橋頭上的石獅子的面容都隐沒在白霧之中,大門吱呀開了條縫,裏面的人提着厚重的石榴紅裙擺,斜斜撐着傘:

“容娘,你跪也沒有用。我給過你面子,可你得罪的是什麽樣的客人?”

那道尖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聲音帶着一股濕冷的埋怨,“我早告訴過你,他留着是個禍害,你就是不聽……”

她擡起頭,雨水打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她如白瓷般細膩的皮膚被雨水濯洗,沖掉一切凡俗的胭脂水粉,愈發顯出驚天動地的顏色。

這樣空靈的美,是九天之上一片羽毛,不落凡塵。

“可是……可是我們已經無處可去……”她哀哀地笑了,仰起頭迎着雨,像是從前無數次,用竹瓢倒着含花瓣的熱水沐浴,“小笙兒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寶貝。”

“唉。”那人長嘆一聲,盯着他齊肩的發梢,目光幽怨,“你知道斷月剪的代價是什麽,你何必自毀前程……”

“我的一生,早已經毀了。”她盯着朱紅的院門,細細端詳看着那上面剝落的漆面,“可是小笙兒,他不能變成個怪物。”

她的發絲滑落,側過臉來,他驚異地在她漆黑的眸中,發現了另一雙栗色的重瞳。

淩妙妙猛地驚醒,身上安安穩穩地蓋着外裳,眼前篝火燒得正熱烈,發出輕微的“噼裏啪啦”的響聲。

她盯了那跳動的火舌許久,才後知後覺地伸手一摸臉,摸到了滿手冰涼的眼淚。

青桐樹的背面,慕聲坐着靠着樹幹小憩。

這些年來,他幾乎從未真正入眠,他雖然閉着眼睛,可卻時時刻刻保持警醒,短暫的休整,便足以支撐他繼續前行。

可就在這片密林中,萬物都在安睡,阿姐一切安好,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同一棵樹的背面,是溫暖的火光,還睡着一個昏天黑地、哼哼唧唧的淩妙妙。

他在她哼哼唧唧的夢話中,竟然真的墜入久違的睡夢。

明亮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投在墨綠色帳子上,帳子很薄,濾了層層疊疊的光,一切都被暖融融的陽光柔化得模糊不清。帳子的四個角挂着小小銅鈴,只要上面的人翻個身,便發出清脆的響動。

床上趴了個少女,裸露的雙腿翹起來,腳趾小巧玲珑,晶瑩如玉,兩腿一晃一晃。

他走進屋裏,那少女毫無察覺,面前放了本薄薄的冊子,兩手托腮撐在床上,徑自看書看得認真,時而笑一陣,笑得那鈴铛晃動得更加厲害。

他走近才發覺,少女渾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赤紅肚兜,肚兜只在裸露的後背上系了細細一根線,松松打了個結。

這根鮮紅的線襯着雪白的肌膚,直逼人的眼。她的頭發未挽,随意地鋪散在床上,從凸起的蝴蝶骨,至下凹的腰線,再至起伏的臀,宛如一筆勾勒出來,流暢至極。

從那背影,他有些遲鈍地認出來了,那是淩妙妙,他從未見過的淩妙妙。

可是夢裏的他如此自然地走上前去,拎起她眼前那話本,随手丢在了遠處的地板上。

少女昂起頭,滿臉愠怒:“我正看着呢,你搶我書做什麽?”

他的臉和她湊得極近,無辜地笑:“天色太暗了,傷眼睛。”

“胡說。”少女擰眉,“快給我拿來。”

他偏偏擋在眼前,胡攪蠻纏:“我不。”

“……你行。”

她咬牙切齒,猛然雙手一撐,就要自己爬起來撿,豈料讓他故意伸手一勾,那層薄薄衣料也順勢落下來。

她猛地一驚,只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埋進他懷裏,将風光遮了個嚴實。

床角鈴铛響個不停。

“你怎麽不要臉呢……”她狠狠罵了一句,狠狠在他腰上擰了幾把,又使勁拍他的背。

他不以為意,手如此自然地撫上她的腰線,将她摟緊,熟練得仿佛重複過千百次。

他的手與夢中人的手重合,落在了溫熱的肌膚上,沿着她腰際摩挲,宛如嬰孩第一次生澀地觸摸啓蒙的玩具,心裏有些迷蒙地想,那墨色中最纖細的一筆,原來是這樣的滋味。

慕聲猛地站起來,他的面頰微微發紅,連耳廓都是通紅,眼中的迷茫逐漸轉變成滔天的怒火。

為何是她,怎麽會是她。

來來回回只剩下這一句。

平和慵懶的夢境,如同罂粟花海的幻境,誘使颠沛流離的游子沉淪,是他一生不曾體驗的安寧。

他從未夢見過姐姐,卻先讓她入了夢。

姐姐……那決不可以,從頭到腳都不合适,阿姐不可亵渎,卻也無法觸摸,翻來覆去的想,竟然覺得遙遠而陌生。

仿佛這個百媚千嬌的空缺,會對着他嗔怒微笑,與他親密無間、一起沉淪的人,只能是紅塵中打滾的淩妙妙。

他僵硬地回過頭去,淩妙妙依然安穩地睡在落葉上面,身上的衣裳又滑落了,露水打濕薄薄的真絲上襦,若隐若現地露出她白皙的肩膀。

他将衣服給她扔回去,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握成拳。

心道,想必還是受了媚香影響,才會這樣出格。

他邁步往林中深處走去,腳下枯葉發出粉身碎骨的低吟,少年一路到溪水邊,聽着溪水沖擊着石頭發出的嘩嘩水聲。

他跨入溪水,面無表情地向下一坐,半個身子浸入了冰冷的溪中。

淩妙妙第二次醒來時,是被凍醒的。天仍然黑漆漆的,習慣幻境中的永夜需要很大的力氣,尤其是睡着後溫度驟降,又濕又冷的環境,使得寒冷浸入了骨子裏。

“系統提示:額外獎勵【影像催化】使用完畢,請再接再厲。提示完畢。”

影像催化?

妙妙一頭霧水,歪着頭想了半晌,心道,難道剛才那個夢就是影像催化?

夢中迷漫着無方城經久不散的煙雨,細密的雨絲連成了籠罩全城的白霧,閉上眼睛,那種劇烈的哀意便湧上心頭。

好,總歸是多了解黑蓮花一點,用了就用了吧。

她的心在夜裏格外柔軟,手伸入袖子內捏了捏攢下的一沓符紙,感到一陣安心,篤定了主意,等到下次再見到水鬼,她一定搶先一步出手替慕聲把那玩意滅了。

現在,她知道的估計比水鬼還多,而且,她決不會要黑蓮花拿甜甜的血來換。

另一邊,熬了大半宿的端陽帝姬也終于撐不住閉上眼睛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境,她的手還放在柳拂衣身上,維持着一個抱着玩偶的姿勢。她全然沒有看到,在她身邊,漆黑人影凝聚成型,獰笑着經過了熟睡的慕瑤,走到了淩妙妙面前。

妙妙感到眼前一暗,再一擡頭,就跟那黑漆漆的人影大眼瞪小眼。

淩妙妙:“……”

那人既不攻擊她,也不與她交談,只是呆呆地站了片刻,随後轉身一步步走進了密林裏。

“系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二進度任務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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