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大地裂隙(十三)

淩妙妙坐在慕聲床邊,攪了攪碗裏的藥,心血來潮舀了一小口嘗了嘗,整張臉頓時皺成一團:“呸呸呸——”

慕聲滿臉複雜地看着她:“那是我的藥,你喝什麽?”

“我不得試試溫度嗎……”張嘴抱怨時,她的舌尖還是麻痹的,那股澀然的味道在她嘴裏缭繞不去,忍不住将藥碗墩在桌上,“不行,這藥不能喝。苦死人了。”

“怎麽不能喝。”他端起來剛準備一飲而盡,突然頓了頓,手一抖,将碗又放回了桌上。

“怎麽啦,”淩妙妙瞬間緊張起來,“你手也傷了?”

少年摸着自己的手腕,頓了一下,才低着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沒記得他手上有傷啊,難道他在裂隙下面拉她的時候太用力,拽脫臼了……

淩妙妙瞅着他的袖口,“傷哪了?”

他沉默幾秒,耳尖有些發紅:“說了你也不知道。”

她頹然嘆口氣,蔫搭搭地端起碗來,勺子湊到他嘴邊:“那你下午得叫慕姐姐來看看。現在先這樣湊合湊合吧。”

慕聲低下頭,非常湊合地喝了藥。

室內一時安靜無聲。

喝了兩口,他忽然垂着眸開口:“我頭一直扭着,好累。”

“……”淩妙妙無語地望着他,簡直不能想象一個人只用動動下巴颏低頭喝藥也能覺得累,“我手舉着還酸呢。”

他望她一眼,言簡意赅:“你往裏坐些。”

淩妙妙低頭一看,自己的膝彎都已經抵着床沿了,再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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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将兩只鞋一蹬,直接盤腿坐上了床,都已經上來了,才覺得自己有點過于不客氣了,延遲地補充一句:“不介意吧?”

慕聲低着頭看着她手裏的碗:“……別廢話。”

淩妙妙扭了個身,慢慢挪到了他旁邊,他向裏移了移,給她讓了個位置。

“這樣果然舒服多了。”淩妙妙喟嘆一聲,摩拳擦掌,幾乎是正對着他的側臉,勺子伸過去,他嘴猝不及防一閉,藥汁直接傾灑出去,從嘴角,順着他脖頸往下流。

“哎——”她眼疾手快地抓起床邊手帕接住了下滑的藥汁,順着他的脖頸一路擦上去,擦到了他嘴邊,幹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恨恨道,“你還說我嘴漏,我看你才是真漏,該進水的時候閉什麽閘呀?”

她的四根手指摁住手帕,白色手帕上是他潋滟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睫毛纖長。

四目相對,淩妙妙底氣都有些不足了:“你……你是不覺得這藥太苦了,喝不下去?”

“……”他的睫毛微微一顫,望着她臉不說話。

她将藥碗放在桌上,一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手飛快地從懷裏掏出個紙包,單手展開,拈起兩顆黏連的蜜棗塞進他嘴裏,随即再次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抗拒地吐出來,半晌,歪頭問,“甜麽?”

少年的手輕輕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移開絹子,他已經默然将棗咽了下去。

淩妙妙擦擦手,再度端起碗來,循循善誘:“良藥苦口利于病,慕姐姐親手給你抓的愛心方子,你還不快點喝完?”她微微張嘴,發誓自己對幼兒園的小弟弟都沒有這麽耐心,“啊——”

他望定她微張的唇,半晌,吐出一個字:“甜。”

“……”

一口氣噎進肺裏,淩妙妙想摔碗。怎麽會有人反射弧這麽長?

慕聲這次喝藥,喝得十分不順利,一勺藥他要分三口咽下去,催他,他便垂下眼睫,淡淡說:“燙。”

“我剛嘗過了,不燙。”淩妙妙恨鐵不成鋼,勺子幾乎怼在他嘴唇上,恨不得給他灌下去,“要不,要不你自己吹吹……”

“……”他看看藥,複又看她一眼,那眼神充滿譴責,看得淩妙妙都有些過意不去了,只得對着窗口吹進來的涼風又耐心地晾了十分鐘。

再喂,他還是時不時閉口,弄得藥汁橫流。

“你怎麽連喝藥也不會呀。”淩妙妙惱了,憤憤展示沾滿褐色藥汁的手帕給他看,晶亮的杏子眼氣鼓鼓地瞪着他。

慕聲望她一眼,沉默了半天才開口,眸中神色委屈:“太苦了。”

她沒話反駁,想想剛才的味道,這藥确實難以下咽,只好默然再喂,一腦門的汗又被風晾幹了。

一碗藥喝完,足足用了三刻鐘,她等得沒了脾氣。

收了碗,活像打完一場仗,揉揉酸痛的手腕,才想起來什麽:“對啦,我的收妖柄……”

慕聲聞言,從左腕上卸下她的那只收妖柄,擡頭一看,卻怔住了。

她手握成拳,露出纖細皓腕,伸到他眼前。

她下意識的動作,竟然不是伸手去接,而是……要他戴。

他躊躇許久,目光不住地被她的手腕吸引,腕側的骨節微微凸起,皮膚光滑細膩,微微透出一點青色血管,向上的整個小臂,都是白皙柔軟,隐在挽起的孔雀藍袖口深處。

他躊躇了半晌,還是沒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淩妙妙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被他抓住了手,随即感覺到他的指腹貼着她的手腕,來回摩挲了幾下,弄得她手上發癢,心頭也仿佛有只爪子在撓。

那感覺,簡直就像小孩子抓住了新玩具……

愛不釋手。

她腦海裏蹦出這四個字的剎那,渾身一個激靈——怎麽能産生這麽荒謬的錯覺。

慕聲也猛然撤回手去,目光似乎無處安放。

淩妙妙還懵懂地伸着手:“剛……剛才這是?”

他手裏捏着收妖柄,睫毛抖動,語氣卻很平穩:“沒什麽……怕套不上,量量尺寸。”随即,拉過她的手腕,飛速套了上去,沒再看她一眼。

淩妙妙心裏一虛,捧了捧自己的臉頰,又比比手腕,嘴裏嘟囔:“我最近的确是胖了些……但也不至于到套不上的程度吧。”她頓了頓,戳他,“那你上一次怎麽沒量?”

“……”

他停頓一秒,驟然拉開被子躺了下去,翻身朝着帳子裏,遠遠地躲開她,“你回去吧。”

“啊?”

“你走吧……我要睡了。”

十娘子纖細漂亮的十指執着茶壺,顏色澄清的茶水拉成一線,倒進慕瑤的茶杯。

“多謝。”慕瑤望着她姣好的側臉,頓了片刻,語氣柔軟下來,“先前是我猜測不實,對你多有誤解……抱歉。”

桌上擺着四道小茶點,精巧細致,都是當家主母親手制作,親自擺盤。她作為李夫人,持家井井有條,無可挑剔。

十娘子濃密的睫毛像忽閃忽閃的小扇子,低而甜潤地笑道:“我還是一次聽聞捉妖人像妖物道歉。”

慕瑤神色認真而誠懇:“我慕家有家訓,斬妖只為衛道,保百姓安定,絕不無故濫殺。”

十娘子颔首,語氣溫柔:“捉妖世家慕氏光風霁月,嗯,我略有耳聞。”

柳拂衣也道:“我也欠你一個道歉,對不住。”

十娘子笑了:“謊言終歸是謊言,總要有戳破的一天,我本是妖,藏得再好,也會露出馬腳,怎麽怪得到你們?一切塵埃落定,反倒安心了。”

她将盤子裏裝飾的薄荷葉片耐心地擺好,許久才低眉道:“只是我有一個疑惑,藏在心中許久……”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不妨說說看。”

十娘子擡起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我等妖族化人,四肢俱全便已覺得是平生所幸,對于外貌,從不刻意追求。但對于人來說,皮囊,究竟意味着什麽?”

這一句話,把兩個人都問住了。

楚楚夭折那一夜,她戴着兜帽抱着孩子上街求醫,只露半張臉,三更半夜裏,半數醫館都能為她燈火通明,人們與她搭話,大都輕聲細語,畢恭畢敬,唯恐驚着了天上人。身上沒帶銀錢,也有人一大把墊付。

可她自從套上鯉魚精的殼子回到李府以後,世界瞬間變了個樣子,街上的孩童見她啼哭,婦女見她竊竊私語,男人們避她不及,眉眼中閃爍奇異的厭惡。

她去抓過幾次藥,同樣的醫館,同樣的夥計,卻是冷言冷語,愛答不理。

李府內外,她走過之處,處處是角落裏切切察察的笑聲,下人們好奇又畏懼地打量她,當面說話時畢恭畢敬,背地裏卻從不與她親近。

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她的生活圈裏,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待她如常,如寒冬中的火焰,李準就是其中之一。

“開始我不懂……後來,漸也明白了。”她苦笑道,“人類的世界還是那個樣子,只是我的臉變了。”

她撫摸着自己嬌媚的耳垂,目光茫然,語氣中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諷刺:“人,有時真的很奇怪。似乎不美麗的人不配得到愛,太美麗的人,也不配得到愛。我竟搞不懂,他們要的究竟是什麽。”

慕瑤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美麗怎麽會是罪過?難道你從前……”

“不,不是我。”她解釋,“你難道不知道無方鎮的那一位嗎?我狐族少女,自小便被父母族人耳提面命,這位便是反面例子。阿媽阿爸曾經對我說,皮囊太美麗是不詳,故而我即便化人,也總是擔驚受怕,戰戰兢兢。”

“無方鎮……”柳拂衣茫然了片刻,目光一凜,“你是說……麒麟山……”

靈丘就在麒麟山下一隅,斐氏狐族知道“她”,想想也說得過去。

“現在誰還記得麒麟山?”十娘子目光幽幽地望着他,“活成個笑話,大抵如此:世人只知無方鎮,不識麒麟山。”

她似乎感同身受,許久才長嘆一聲,“美麗豈是不詳?不過是愛錯了人罷了。”

慕瑤聽了良久,這才反應過來,喉頭發緊:“你見過‘她’?”

十娘子點點頭:“兒時有幸見過的,那時她還沒有走出麒麟山,同樣是天生地長的妖,卻比幻妖強了太多。後來便再無緣見面,只是在妖族姐妹那裏有所耳聞——時至今日,無方鎮那位,想必早已失控了。”

慕瑤臉色蒼白,不經意間捏緊手上捉妖柄:“她……她在哪裏?”

十娘子微微一笑:“你們若是想找她,便去無方鎮等吧。那是她緣起之處,也是她夢斷之所,她縱然跑到天涯海角,終究,還是會回到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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