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迷霧之城(五)

淩妙妙拽着他的手腕,徑自從席間起身:“出來。”

慕聲讓她拉着走,走出大廳,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回廊中幽暗冷清,與裏面的明亮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淩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終于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邊還靠着一只木瓢。

“過來點。”她拉着他蹲下來,将他的手腕抓着,扯到了水池邊,舀了一瓢冷水澆在他手背上。

慕聲靜靜地看她的側臉,淩妙妙專心致志地低着頭,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水,發鬓上的綢帶有些散了,長長地垂在肩上。

他伸出左手,幫她将那綢帶拉了一下。

淩妙妙回頭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将他的手按進了池子裏。

池子裏的水澄清透明,看得見底下絢麗的彩石和石縫間茂盛生長的蓬松水草,幾尾狹長的魚在水中警惕地穿梭來去,有幾條擦着他的手背過去。滑膩膩的、帶着韌性的觸感。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陣火辣辣地痛。

淩妙妙仍然保持着抓他手腕的姿勢,望着水面自顧自地笑了:“看,小魚來咬你了。”

“……”他纖長的睫毛動了動,烏黑的眼珠凝望着她,看起來異常柔軟。

浸了一會兒,淩妙妙将他的手抽出來,放在眼前細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紅的一片,好在沒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兩下:“疼麽?”

“不疼。”他平淡地扯謊。

淩妙妙這才舒了口氣,撒了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瞥着他,晶亮的杏子眼裏滿是嫌棄:“連個水也不會倒。”

她頓了頓,征詢道:“回去吧?”

慕聲猛然抓着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裏,“手疼。”

淩妙妙心裏大概有了數,他暫時不想聽。

她沒有再勸,瞅着池子:“那你自己泡着,拉我幹嘛?”

少年垂下的眼睫輕輕一動:“擋小魚。”

“……”淩妙妙沒繃住,“嗤”地笑了,撩了點水到他臉上,他沒有躲,只是閉了一下眼睛,等攻擊過去後,立即用沾濕的臉頰去蹭她的臉。

兩人蹲在池子邊,撩着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裏的魚驚恐地四下穿梭。

老頭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他在繁華時來,給這種熱鬧再添一把火,随即在一片熱鬧間抽身而退。

柳拂衣和慕瑤随之起身,跟着他走到了外間,叫住了他。

穿着布片衣服的老頭意外地回過頭,離近了看,看得到他通紅鼻頭旁邊的皺紋,和因為開始掉牙而顯得有些幹癟的嘴,配合着一身簡陋豔麗的衣裳,滑稽荒誕。

這也只是個被生活打磨的民間藝人。

慕瑤的雙目澄清,隐隐流露着急切的情緒:“可以問問您的故事是哪裏聽說的嗎?”

傳聞逸事加工一下,還可以像模像樣,只是很多細節,都是私密之事,他說的如此細致,好像他當時就身處其中一樣。

老頭眼裏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們并無惡意,在下柳拂衣……”

在民間混的,大都聽過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謙遜有理:“別怕。我們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這兒聽到了一些線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煩請解惑。

“……”老頭默了默,嘆了口氣,雙手合十,“小老兒靠這點口技吃飯,還請二位不要說出去呀。”

柳拂衣誠懇應道:“那是自然。”

“小老兒原先是混跡市井茶坊的說書人,講些演義傳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館突然失了火,燒得幹幹淨淨,老板榴娘死于非命,幸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

“有人從廢墟裏面挑揀出了一些沒被燒毀的女子首飾,拿到集市上低價倒賣,賺些閑錢。”

“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集市上買了一個精致漂亮的妝奁,本想拿回去送給我家婆子用……”他猶豫了一下,“誰知打開以後,無意中發現那匣子有個夾層,夾層裏裝了近百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我看着好奇,便捏起來看,一個沒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畫面便憑空入了我腦海,仿佛我親歷了這些事一般。”

慕瑤輕不可聞地一嘆:“是女人的淚珠。榴娘收姑娘入煙花之地,竟然還要收集她們苦楚的回憶。”她有些煩亂地捏了捏鼻梁,“——這個榴娘,恐非凡物。”

柳拂衣沒說話,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後來……花折換了老板,改成了普通酒樓,我便去碰碰運氣,将這些珠子裏的畫面稍加敘述,改編成了故事,豈料大受歡迎……我也從老板那裏拿了分成,日子過得比往常更紅火。”

他言語間有些歉意,仿佛也知道消費逝者的悲慘過往是件不太仗義的事。

只不過,芳魂已逝,無人追責。

“慕容氏的故事,可與旁人有所不同?”慕瑤追問。

本來她只當是普通故事去聽,直到聽到了“你我期許,名之子期”,她驟然大驚,發覺恰巧讓他們趕上的這一段,并非偶然。

“……不瞞二位,這慕容氏的珠子,與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面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紅色的……”

帝姬提着食盒出來,裙擺上繡着閃閃發光的金線,腳步輕而慢,高貴優雅。

“殿下又去給太妃娘娘送飯了?”面對她的侍衛出了聲,有些緊張地同端陽搭讪。

傳聞帝姬飛揚跋扈,嬌縱任性,但這幾日看來,似乎并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種異常柔婉的……女人味,總是不經意間吸引人的視線。

這幾天,帝姬每天帶着精巧的糕點進去探望趙太妃,想來還孝順得很。

帝姬微微側頭,眸中天真良善,又帶着不可亵渎的慵懶優雅,平和溫軟地應道:“是啊,母妃想本宮。本宮也思念母妃。”

跟她搭話的侍衛面頰微紅,低頭避諱,不再言語了。站在她背後的那名侍衛卻暗自皺了皺眉——帝姬華麗精致的粉紅色後擺上,濺上了點點發黑的污漬。

那是什麽東西?他心裏暗想,乍一看,還以為是血跡。

“殿下!”身後氣喘籲籲地追出來一個人,老內監滿頭白發散亂。銀絲在陽光下閃着光,滿臉褶皺,面容浮腫而瘦骨嶙峋,肩膀竟連官服也撐不起來了,看起來老态龍鐘。

“徐公公?”兩名侍衛吓了一跳,異口同聲。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風箱般費力,死死看着她,一滴渾濁的淚,順着他溝壑縱橫的臉流下來,似乎是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殿下,您怎麽能……怎麽能這樣對待太妃娘娘呢?”

“你說什麽,本宮聽不懂。”帝姬提着食盒,向着門前侍衛靠了一步,高貴而柔弱,像是匣子裏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費心呵護。

侍衛腰上配劍“刷拉”一動,提醒:“徐公公,不得對殿下無禮。”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語氣沉痛,“殿下!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錯處,到底也是你生身母親,您怎麽能……”

帝姬的紅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翹,擡起眼來,眼中帶着一點憐憫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輕啓,眼中一點點結了冰,輕飄飄道:“誅。”

吐出這個音節時的唇形溫柔,仿佛是在進行一個纏綿的親吻。

“……”侍衛的手猶豫地放在刀鞘上,心驚膽戰地看着帝姬的臉。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輩子……”他發出幾聲幹啞的笑,話音未落,他含着熱淚,“砰”地撞在宮門前的柱子上,熱血四濺。

侍衛的手一抖,一絲冷意爬上了脊梁骨。

帝姬聽見這頭骨碎裂的聲響,動也未動,提着食盒走了兩步,又旋過身來看他,雙眸又純真又嬌媚:“明天,本宮還來給母妃送飯。”

“阿聲不是你親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當時沒有那麽震驚。

直到現在才明白慕瑤為何堅持追了出來。

慕容氏的故事複雜,說書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後天,便能講完,便令那惶恐的說書人先行,他走了以後,慕瑤才驟然吐出了這個驚天秘密。

他細細思量,只覺得一陣冷意盤桓心頭:“瑤兒,你仔細同我講,阿聲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聽爹娘說,阿聲是三歲上讓他們從妖怪窩裏撿出來的,當時孩子父母至親皆不在。”

柳拂衣捏着自己的手指一聲不響,他只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才會露出這樣的動作。

他沉吟半晌:“……這事情,你怎麽從未跟我提起過?”

慕瑤的眼裏含了一點憂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閃閃的:“非但沒跟你說過,外頭的人,一個也不知道——我從小将阿聲當做親弟弟養,也不想讓他在外面看了別人的臉色。後來家裏出了事,我每天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想這件事。”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攬住了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麽,若是不介意,就說出來,我幫你想。”

慕瑤靠在他懷裏,頓了頓:“你記得阿聲頭上那個發帶嗎?”

“嗯。”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時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間。當時阿聲還小,坐在椅子上,腳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記得——那時他的頭發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來像個小女孩。”

“嗯。”柳拂衣輕拍着她的手背。

“娘從匣子裏取了一條發帶,當着我的面,給阿聲把頭發紮起來,紮得很慢。梳好頭以後,她就開始咳嗽,咳了好一陣,才扶着阿聲的肩膀,對他說,‘無論如何,這個發帶不能摘下來,知道了嗎?’”

柳拂衣皺了皺眉:“這發帶……”

“我只知道,不是普通的發帶,紮上以後,除非他自己摘,否則便不會掉下來。”

“然後呢?”

“然後……”她用力回憶着,眉頭深深蹙起,“然後,娘把阿聲牽過來,對着我說,‘瑤兒看着弟弟,不能讓他把發帶摘下來’,還讓我對着那面刻着慕家家訓的牆立了個誓。”

“在那面牆下的誓言,終身不能有違,我一直印象深刻,後來待阿聲與我親近了,便讓他答應我決不取下發帶,這麽多年,一直耳提面命……”

柳拂衣嘆了口氣:“你就沒有問你娘嗎?這個發帶到底做什麽用的,為什麽不能卸下來?”

“娘對我說過,阿聲救出來之前,讓一個妖物注入了妖力,體格并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導,否則易行差走偏,切記切記。”

柳拂衣頓了頓:“那就是約束、規範的意思了?”

慕瑤點點頭,想到那個月夜,慕聲在她面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陣冰涼,“到底,是我這個姐姐沒做好。”

柳拂衣搖了搖頭,定了一下神,又搖了搖頭:“不對。”

慕瑤扭頭看他,眸中疑惑。

“你再想想,從阿聲小時候開始想,想到現在。”

“……”慕瑤順着他的話回想,從他初入慕家,紮上發帶,長大,陪她歷練,被旁人輕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

“我怎麽……我怎麽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了?”

她茫然地扶住太陽穴,眸中罕見地閃現出了驚懼的神色。

她很少有時間和機會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開的記憶如同一個連續的長卷,她赫然發現,中間有好幾塊,竟然是空白。

就連慕聲什麽時候有了表字“子期”,為什麽叫“慕聲”……就他七歲以前的畫面,她都毫無印象,似乎最早的記憶,就是母親在鏡子前給小男孩紮上發帶的那一刻。

慕聲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而這麽多年,她為什麽會下意識地覺得,一切順理成章,本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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