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途中遇險
對于濮王殿下而言,王家主仆二人幾乎是微不足道。于是,李徽便索性自己做主,請王子獻與他同車而行。他的牛車寬敞而舒适,光是茵褥便鋪了好幾層,随處放着隐囊以供倚靠。角落裏還放着固定的憑幾、櫃子等,裏頭安置着新鮮的點心漿水,可供他随時取用。
在如此随意的環境裏,兩人當然不可能一直正襟危坐。不多時,他們便不約而同地覺得再端着架子似乎有些愚蠢。擡起眼後,正巧雙目對視,二人頓時心領神會地燦然笑了起來。徹底丢下了所謂的禮儀規矩之後,他們反倒是越發自在了些,各自靠着隐囊談天說地,無比惬意。
王家的老仆騎着驽馬跟在馬車旁,默默地聽着裏頭的笑聲。坐在車外的侍女們也不敢随意打擾,只得悄悄地互相耳語。周圍的侍衛部曲披着蓑衣,細雨打在他們身上,蒸騰起微微的水霧。整個車隊辚辚而動,循着漫長而曲折的驿道前行,越過時而綠蔭森森、時而艱險非常的崇山峻嶺。
王子獻這位友人簡直是無可挑剔,無論談起什麽,他都能接得過話。當然,他也并非無所不知,遇到不明白的話題亦十分坦然地承認,并會虛心而認真地請教。不過,坐在馬車裏,小郡王與王郎君自是不可能一直都談笑風生。間歇時,他們會掀開窗紗眺望風景,亦會命人取來游戲器具玩樂。
對弈這種雅致的游戲,王子獻很是精通,李徽的棋力只能勉強與他一戰,勝負通常在四六之間。無聊之時,兩人還頑藏鈎和射履,甚至擲骰子行棋,或者拿着弓箭射驿道兩旁的樹,看誰射得更準,如同投壺一般。結果,藏鈎射履等游戲,兩人戰績相當,擲骰子行棋則由李徽獲勝——至于射樹,不提也罷——
十射八不中的小郡王暗暗地想:一定是他上一世因病卧床兩三年,騎射技藝早就生疏的過錯,絕不是他沒有射獵的天分!病愈之後,他定要咬緊牙關勤學苦練,終有一日必要一雪前恥!
二人這樣玩樂起來,令閻氏與張傅母都有些意外。閻氏聽着後頭牛車中傳來的笑聲,嘆道:“這樣才像個小郎君呢。先前兩人都有些生疏,看起來雖然穩重,但到底不夠親近。能遇到王郎君,應當算是此行最大的收獲罷。回頭你派人問一問那老仆,王家究竟住在商州何處,逢年過節也給他們送一份禮。這份情誼難得,商州與均州離得也不遠,可不能輕易斷了。”
“殿下何不提醒三郎君自己準備呢?如今三郎君漸漸大了,也該考慮這些人情世故了。在均州時沒有值得來往的小郎君,三郎君也不在意這些。如今去了長安,說不得也會結交一些人,便須得小心行事了。總不能一直讓殿下替他操心這些罷?”張傅母回道。
閻氏怔了怔,嘆道:“我不替他操心,還有誰替他打理這些?也罷,确實不能将他養得和他阿爺一般模樣,也該教他費費心思。更何況,這是朋友往來,自然須得他足夠用心方可。光是養着令史與仆婢,将這些雜事交給他們,又如何能體現誠心誠意?”
如此過了三四日,王子獻實在是有些熬不住了,便離開了牛車,轉為騎馬前行。李徽原本覺得隔着車廂與他說話也算是新鮮,但聽着外頭的馬蹄聲,心中亦免不了有些癢癢。他掀開窗紗,窗外的景致依舊是延綿的山嶺,然而騎在馬上的王子獻卻猶如畫龍點睛的那一筆,玉樹臨風、英姿飒爽,教人挪不開眼去。
見他趴在窗邊,眼巴巴地望過來,王子獻不由得失笑:“大王的風寒應當已經痊愈了罷?穿得厚實些再出來騎馬,王妃殿下不會責怪的。成日悶在牛車中,反而會郁結難平,喝什麽藥也不可能管用。”
李徽一直覺得兩人的年紀相差十來歲,應當是他為人處事更加沉穩自若一些。不料,不知怎地,幾日下來,自己卻漸漸地如同返老還童一般流露出了些許稚氣,反倒須得這位年輕的友人來寬慰他,不由得老臉有些微紅。
于是,他便遣人告知閻氏一聲,披了鶴氅蓑衣翻身上馬。兩人悠閑地并辔而行,舉着馬鞭對着周圍指指點點,又随意地言談着,難熬的旅途時光便仿佛轉瞬即逝。
“子獻,按照行程,咱們何時能出秦嶺?”
“再有一兩日便可。大王且看,原本延綿不絕的山勢變得陡峭,過了前面這一處峽谷斷崖,後頭就漸漸平緩了。”
“下回若是經過此地,看見此山崖,我便知道前方就是商州了。對了,聽你說過許多地方,卻不曾提到故鄉商州。不妨與我說說,商州可有什麽景致與風流人物?”
王子獻微微一笑,啓口欲言。忽地,他似聽見了什麽,仰首往前方的峽谷看去。
李徽也跟着望過去,卻并未發覺任何異狀。不過,待他想要驅馬前行時,一向十分溫順的愛馬卻怎麽也不願動彈。他夾了夾馬腹,勒住缰繩,馬鞭在空中甩得啪啪作響,均沒有任何用處。正無奈時,擡眼卻見旁邊數名侍衛的馬亦是停了下來,他不由得一怔。
王子獻的神色有些凝重,與旁邊的老仆說了幾句後,那老仆忽然仰天吹起了哨子。悠長的口哨聲在山谷中回蕩着,車隊中所有的馬竟然都停了下來,無論馬夫如何鞭打,亦是紋絲不動。李泰與閻氏察覺異狀,皆遣親信出來詢問,親事府與帳內府的典軍立即将王家主仆二人團團圍了起來。
“子獻,是否發覺了什麽異樣?”李徽問道。他當然不相信,萍水相逢的王子獻會有什麽圖謀。更何況,親事府與帳內府的侍衛親兵加起來足足有數百人,光憑他們主仆兩個又能做得了什麽?
王子獻尚未來得及言語,便聽地面倏然震動起來,群馬皆不安地嘶鳴、來回踩踏。若非王家老仆又吹起哨聲壓制,恐怕它們早便已經開始失控逃竄了。在惶惶不安的馬嘶聲中,有人驚慌地大吼:“地龍翻身!是地龍翻身!!”仆婢們忙護着李泰與閻氏下了牛車,親事府與帳內府的軍士們迅速反應過來,将他們圍攏護住。
這個時候,李徽的随身護衛也趕忙要将他從馬上扶下,然而,他身下的馬卻異常躁動,舉起前蹄便要踩踏衆人,沖将出去。說時遲那時快,王子獻立即伸出手,将他拉到自己的馬上——
就在下一刻,當那匹馬沖破四處避讓的人群,慌不擇路地闖入峽谷時,山谷兩側忽然崩塌,無數土石如同瀑布飛流奔湧而下。轉瞬之間,那匹馬便哀鳴着被埋在了土石之中,徹底不見了蹤影。位于車隊最前方的侍衛們急忙避讓,卻還是教落下的亂石砸傷了好些人。
不過頃刻,峽谷便被流瀉的山石泥流完全堵住了。轟鳴聲久久不絕,衆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車隊未曾停下,馬匹沒有被王家老仆的口哨聲控制住,恐怕現在半數以上的人都會被土石活埋,或者被墜落的山石砸傷。而李泰、閻氏與李徽的車駕亦十分危險。
大家紛紛下車下馬,圍攏在三位主人身邊,商讨接下來該如何行事。李泰堅持盡早清理土石,恢複驿道交通,典軍們皆颔首答應,卻不同意他留在原處。誰知道接下來附近還會不會繼續崩塌、墜下山石?何不後退幾裏,到安全的所在稍候?而且,若想将驿道完全清理出來,絕非一兩日之功。倒不如先清出可供馬通行的小道,再尋附近的折沖府兵丁過來搬動車駕。
“若非子獻,恐怕我今日便要喪生此地了。不過,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種泥石亂流還會發生麽?”紛擾聲中,李徽的神情依舊沉着。他雖然從未經歷過如此險境,方才卻突然想起嶺南驿捉驿曾提醒過他們須得小心探路。不過,誰又能知道,山石崩塌就在一瞬之間,簡直防不勝防?
“多日陰雨,附近的山坡泥石被雨水沖得綿軟松垮,才會崩塌。”王子獻道,“須得遣人上山去仔細探查一番,方能确定是否安全。在此處清理完之前,大王還是退幾裏路,先去歇息得好。”
“你呢?有何打算?”
“我常年在山林中跋涉,自是要毛遂自薦,前去查看情況。”
“太過危險——”
“大王無須擔憂。”王子獻朝着他一笑,眉宇間皆是說不盡的自信風流,“天黑之前,我便會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且我那老仆也是慣常走這種山路的,絕不會有事。”說罷,他向旁邊的侍衛借了橫刀與弓箭,與附近忙碌的某位典軍說了一句,便帶着那位沉默的老仆登山去了。
李徽難掩憂色地望着他們的背影,吩咐侍衛到時候注意他們是否及時歸來,便前去問候李泰與閻氏。閻氏正在驚慌着,斷然不許他離開她的視線半步。于是,他只得陪着父母退後幾裏,遙遙望着那座半塌陷的山崖。
卻說王子獻主仆繞到山崖另一側,避開時不時滾落的小亂石,艱難地攀了上去。深山密林,原本應該毫無人跡,但林間的浮泥上頭卻時不時出現幾個新鮮之極的腳印,令王子獻眉頭緊鎖,輕聲嘆道:“一群愚不可及的蠢物!”
老仆默默地将這些腳印都毀去,突然,林中仿佛響起了什麽異樣的聲響——瞬息之間,王子獻便毅然舉弓射了過去,一聲悶哼之後,濃濃的血腥味便傳了過來。
在李徽面前一向笑容雅致的王郎君緩緩地勾起了嘴角,笑意中卻帶着幾分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