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坐牢前,見賀折的最後一面,是在機場。

那時,他和喬行在國外留學,正逢寒假,賀遷和我去探親。

他接機,賀遷飛奔過去,直紮他懷中。

我在拖着行李走近,他抱着賀遷彎起眼睛看我,問:“冷嗎?”

賀遷嘴裏嚷着:“冷呀冷呀哥哥抱緊我。”

我上去扯開賀遷,抓緊她。

探親之行,滿滿當當,吃喝玩樂輪個遍。

賀遷瘋,夜店蹦迪,深夜飙車,Party一個接一個,比國內更瘋。

一次連軸轉兩場,我被賀遷帶着跳舞,人群中搖擺着身體。

賀遷沒了人影,我閉着眼瞎跳。

再睜開眼,卻看見賀折看着我。

音樂聲音大,說話聽不見,我只看着他張嘴,卻不知所雲。

他皺起眉把我拉近,湊到我耳邊,熱氣呵進耳道。

“跟我走。”

我一愣,他已拉着我手腕,把我帶出人潮。

室外有雪,我清醒了大半。

賀折問:“冷嗎?”

“還行。”

我摸一把花叢的積雪,又趕緊抖落:“真涼。”

“傻。”

他低笑一聲,伸手略握住我十指。

“在這兒等我,我去找賀遷。”

嚴寒冬日,手上發燙。

探親結束後,喬行他們送我們到機場。

我叫賀折一起去買水,順便說些話。

“你不能這麽慣着賀遷,就算是兄妹,但男女有別。”

“她愛胡鬧,你怎麽能任由她這樣?”

“還是要保持适當的距離,我不是說完全不能接觸,只是要有界限。”

我說得委婉。

他始終靜靜聽着,偶爾嗯一聲,等最後一句落了,把我拉住。

他看着我,問別的。

“什麽時候再來?”

我搖頭:“不知道,作業可多了。”

“生日一起過了,再走不行?”

“不行,你的禮物擱在我哥那兒了。”

“我有想要的。”

我笑:“那我也沒法現在給你買啊。”

“能。”

話音剛落,一個擁抱。

我僵住。

他在我耳邊輕聲說話。

“下次回國,我有話和你說,等我。”

最後一面,最後一句話。

殘篇斷句沒有結局,災難就發生了。

早上,我去客房叫賀折。

他還在睡,舒展着眉心,呼吸清淺。

睡夢中,他的樣子不加遮掩,毫無保留袒露開。

像是一場美夢,讓人想觸摸。

像是一個騙局,誘人向前。

我靠近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伸出手。

相距不過幾厘米。

外面突然傳來小孩的聲音,我一抖,回神後無聲嘆口氣,推門出去。

果然。

夢境只有一瞬,陷阱終會見底。

謝海流吃過早飯,出門去補習。

人走後,東西收拾好,我又去客房叫人。

賀折已經醒了,靠在床頭看着我,眸色淡淡的。

“早上九點了。”我提醒他。

“餓了,有吃的嗎?”

“沒有,盤子都刷了,外面有飯館。”

“我想洗個澡。”

我不願意:“回你家吧,這裏不方便。”

他目光悠長,啞着嗓子:“程洵來過嗎?”

又是程洵。

我抑制不住火氣:“媽的你煩不煩!”

摔門出去。

我窩在沙發裏,電視在播早間新聞。

隔了十多分鐘。

賀折從卧室出來,沒走,卻進了廚房。

我背對他,聽見煤氣竈打上火,水流沸騰,又聽杯子碰着杯子。

咖啡香袅袅而來。

新聞正在播一場籃球半決賽的結果,壓哨絕殺那一刻全場沸騰,透過熒幕摻進室內。

這時,白瓷杯遞到我面前,賀折說:“加了牛奶。”

我一愣,還是接過了。

沙發另一側陷進去,他氣定神閑地坐下,敞着腿。

我縮到邊上。

新聞繼續報道,我聽力超群。

他清嗓子的聲音,吞咽的聲音,到耳邊放大了一百倍。

“胸口的疤怎麽弄的?”

“啊?”我反應過來,輕描淡寫,“牢裏被人打的。”

他靜止片刻,再問:“額頭上也是?”

“嗯。”咖啡提不了神,我打了個呵欠。

他嘆出氣:“我有個朋友是疤痕修複方面的專家,有空我帶你去看看。”

“不用,這樣挺好。”

餘光中,他的視線從電視熒幕轉向我。

“女孩子身上有疤總歸不好。”

我還有氣,沒有說話,起身要走。

我繞過他,腳還沒邁出第二步,他伸出手将我一扯。

我跌到他腿上,咖啡灑了,後背摔傷的地方怼上扶手。

“嘶——”

我緊了一下眼。

“怎麽了?”

賀折一愣,掰過我肩膀,掀起衣服看了看。

“青了一大片。”

他起身,走到櫃子邊上打開門,找到第三格,拉開抽屜,拿到藥箱。

我愣愣地看着。

不對啊。

“你怎麽知道東西在那兒?”

賀折先幫我噴藥,再回答。

“來找過東西。”

估計和上次一樣,我明白了,說:“下次我發現了鐘翊的東西會送去,你把鑰匙留下吧。”

“嗯。”

日頭攀上雲梢,凝聚起夏日的熱氣。

空調啓動一次制冷,呼呼作響。

“後天我要出國。”賀折說,“去看賀遷。”

“……”

“回來那麽久,你從沒問過我她的情況。”

我低下眼珠:“她還好嗎?”

“神志不清,不能說話。”

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中了邪一樣,笑出聲。

笑半聲我僵住,剩下的卡在喉嚨裏。

上不來下不去。

杯子放到桌上,“咔——”一聲,賀折起身站到我眼前。

我的視線只到他的腿,接着,他捏住我下颌逼我擡頭。

“笑啊,怎麽不繼續笑?”

我頭皮發麻。

他動着喉結,似乎也咬着牙。

沉默相持幾秒,他撒開手摔門而去。

回聲還在持續。

我動了動颌骨,噼啪一響。

剛灌上水用來涮筆,程演打來電話,問謝如岑有沒有回來。

“沒有。”我皺起眉頭,“她不是跟你走了嗎?”

程演急了:“淩晨三四點人還在,結果一覺醒來就不知去哪了,打電話也聯系不上。”

“她在這兒,跟你走得最近,還能去哪。”

“先別着急。”說着,我卻自己急,打翻水桶,澆了一地。

“我去她家看看,你離學校近,快去找找。”

“好!”

一路忐忑,到了謝如岑家。

也是兇案現場。

太陽當頭,卻讓人感覺陰森。

門上的鎖不見了,推不開,顯然有人在裏面。

我拍拍大門,喊謝如岑。

許久後,她拖着步子,放下鎖,臉色慘白。

“你怎麽在這兒?”我拉她胳膊,“跟我回去。”

謝如岑掙開,睇來冰冷一眼。

我求她:“走吧,待在這兒你會害怕……”

她低着頭。

“你把我當成什麽?喬邊。”

我說:“能是什麽?朋友,妹妹。”

“真的?”她擡眼盯着我,“難道不是用來施舍善心的東西嗎?”

我猛怔住。

“你對我真好,照顧、關心我,保護我,我都記在心裏,我實心實意信任你,對你掏心掏肺,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她哭了。

“我以為這樣的坦誠,也能換回你對我的信賴。可是你從來都敷衍我,以為我是傻子,随便編一個借口搪塞過去……”

“喬邊,你把我看得透透的,我卻一點兒都看不到你。”

“你不屑跟我解釋哪怕一句,我覺得你有苦衷,不敢問你,怕你覺得我煩。”

“也許從始至終,我都沒能靠近過你。”

我眼裏一片燒灼。

“你幫嘉蘭姐的忙,一句話都沒有跑到瓊山,漸漸地消息回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晚,最後徹底失去聯系。”

她目光渙散。

“你真是個果斷、決絕又無情的人,我怎麽做不到像你這樣呢?”

“是死是活,是開心還是難過,我從來都不知道。”

“我有時候覺得,你笑不代表高興,你哭也不代表傷心。”

“我隔着面具看你,你藏着,誰也不相信。”

她捂住臉。

“程演騙了我,但更讓我難受的是你早就知道……”

“我呢?我跟個傻子一樣,被施舍,被蒙騙……”

她佝偻着背,顫抖不停。

“你究竟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啊……”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如雷聲大作。

“如岑……”我張開嘴,停了許久。

“好,我告訴你,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害你。”

她仍舊背身對我。

“我,我……是個殺人犯。”

她猛地轉身看我,滿臉震蕩。

我喘了幾口氣。

“我不是什麽離家出走而是坐牢,我不告訴你是覺得你會害怕……我是開車撞死的人,死的人是我一個朋友……”

“你,你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我低頭重複幾遍,然後敞開眼。

“因為喝了酒,也因為嫉妒。”

“我喜歡賀折,我想占有他,我見不得他對別人好,我恨不得讓那些人消失。”

“可偏偏他對那個人最好,他喜歡她,疼她,愛她。”

“我嫉妒到整個人發瘋。”

我的語氣越來越僵。

“可我沒想過讓她死,我只是想吓她……結果酒後失去控制。”

面前人看我,像不知在看什麽。

我靠近一步,萎下聲音。

“謝如岑,我不會傷害你。”

她戒備地後撤,聲嘶力竭地喊:“你走開!你個殺人兇手!你離我遠點兒!”

我一閃眼睛。

我知道她看我像什麽了。

謝山,在逃殺人犯。

對,我和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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