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張照片之後,平靜如常,只能等。

我什麽都做不下去。

畫改了幾遍,殷老師都不滿意。

我崩潰到往上潑墨。

背景塗黑。

墜落毀壞的纜車,裏面的人拼命鎖住門,外面空無一人。

自我拔河,也是我的心境。

發給殷老師,她說可以。

這時程洵回國,我才從一堆顏料畫紙中走出去。

淩晨,接機口慢慢聚攏一些人,語音播報後,滾動屏上航班漸次排開,有人拖着行李慢慢走出來。

程洵的手機還沒通,我先看到了他。

他摸出電話,笑了笑:“來接我怎麽不跟我提前說一聲,在哪兒?”

“你往左邊看。”我揮揮手。

他和同行的人說了些話,大步朝我走來。

等他走近,我遞去一瓶水。

“程老師您辛苦了,餓嗎?我請你吃宵夜。”

程洵搖頭:“抱歉,那邊下雨飛機延誤了一小時。”

“科學家沒有錯。”

他笑:“什麽科學家,就是個教書的,走吧,我車在停車場。”

兩個人并肩,我問他答,偶爾說笑。

程洵啓動了車子:“送你回金鶴灣。”

我呵欠連連:“別折騰了,去你那吧。”

“好。”

深夜車不多,一路通暢。

程洵問起那件案子,我困極了,說明天再談。

很快我睡着,醒來時車拐進了小區。

程洵停穩車,松開安全帶:“上去再睡。”

我睡眼朦胧,尚還沉醉在短暫的夢裏,臉發懵。

“程老師好溫柔。”。

他一愣,笑:“你喜歡溫柔的人嗎?”

“喜歡。”

兩個字一落,他傾身靠近,捧住我的臉。

他吻得急切,呼吸卷挾熱潮。

我被推在窗邊,由他引誘,由他捕捉。

他漸漸不再滿足,嘴唇沿下巴埋到頸部。

一寸寸,痕跡綿密熱烈。

他貼在我耳邊:“我很想你。”

“實驗做不下去,會也開不下去,很早就想回來。”

我輕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那怎麽能行,我不能成為你成功道路上的絆腳石。”

他笑了:“我想你時刻在我身邊。”

我眨眨眼:“那得找機器貓的口袋揣着。”

草草收拾一番已是後半夜,我在客房倒頭入睡。

第二天。

程洵送我回金鶴灣,他和喬行聊案子。

我重畫作品,一直待到飯點兒。

喬行來叫我一起下樓。

“程洵人不錯,你和他結婚,在一起生活,我比較放心。”

我看着腳下:“程老師是很好,但現在說這個,有點早。”

喬行冷哼:“不要跟我說,你的心還留在賀折身上。”

“沒。”

他提醒我:“一腔沖動之前,為孟幻想想。”

說到孟幻,飯吃到中途,她湊巧真來了。

在陵園分開後,我們很久都沒見過。

她找我,我總避開。

一來因為鐘泉的警告,二來,我和賀折的茍且之事。

我沒臉見她。

孟幻看到我:“你來金鶴灣,怎麽沒說一聲,咱們那麽近。”

我略一扯眉,說:“我剛來不久……留下一起吃飯吧。”

“不了,我在鏡園吃過來的。”她說,“小姑姑送了幾大箱蜜柑,我想着行哥喜歡吃,就順路送來了。”

“不用這麽客氣。”喬行道謝。

“你們吃吧,我就不打擾了。”

見她要走,我出去送。

明月當空,夜色還很薄,草叢裏蟲鳴聲聲,窸窣不停。

說來也怪。

“我哥以前不愛吃酸酸甜甜的東西,也不知怎麽改口味了。”

孟幻低頭沉吟:“哦……鐘翊……那之後,行哥那年冬天買了很多橘子,吃得上火還進了醫院,走哪兒都揣着,身上一股橘子香味。”

我咂嘴:“哈哈,他比鐘翊吃橘子吃得還猛。”

話一出口,不對勁。

鐘翊最愛吃橘子。

喬行突然改變習慣。

他的行為是在尋找一個替代,橘子就是鐘翊的替代。

他喜歡鐘翊。

“他喜歡鐘翊。”

我這麽想,孟幻已經脫口而出。

我愣看着她。

她嘆口氣:“行哥心裏挺苦的,不過,好在他有了你嫂子。”

我梗住心,點點頭。

回頭望一眼,燈火通明。

像火,燒着眼。

張嘉蘭叫我幫忙接紛紛下補習班。

把人接來後,沒一會兒,我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的電話。

張嘉蘭看到我,問:“怎麽了,皺着眉頭?”

我揚頭:“你還記得邱繁星嗎?她剛給我打電話。”

之前她欺負謝如岑,我潑她酒,又用刀劃壞她的包和鞋。

張嘉蘭一臉困惑:“啊?她找你幹什麽?”

“說是當初年輕氣盛不懂事,不應該欺負人,我給她的那些錢幫了她大忙,現在混的挺好,回來鏡水,想順便請我吃飯謝謝我。”

張嘉蘭鎖起眉心:“才一兩年而已,怎麽會那麽容易變,當時你讓她丢盡顏面,她叫嚣着要整死你,現在請你,是鴻門宴吧。”

“當時我得罪不少人。”我嘆氣,“還有孫石。”

“聽說他老婆和他離婚了,他被車撞斷了腿,過得很慘。”

我呸:“活該,這畜生。”

張嘉蘭去倒茶。

“之前,得半年了吧,他瘸着腿來過一次,被保安攔在外面,我當時不在,以前的同事回來正好碰到……他來打聽過你,也打聽了謝如岑。”

我一愣,捋直了舌頭。

“難不成他準備報複我們?”

張嘉蘭嘆口氣,吹散茶水升騰的白霧。

“你心太大了,他現在那麽慘,你說他會改過自新嗎?這種人,會破罐子破摔,自己過不好,也不會讓別人好過,你可小心點。”

攝像頭。

我愣愣地看着張嘉蘭:“其實,我最近确實出了點事兒。”

張嘉蘭擰起眉頭,聽完我的敘述,茶杯一撂。

“你怎麽不早說?!”

“我沒想到。”

一門心思把嫌疑鎖定在謝山身上。

“邱繁星跟孫石好過,一丘之貉,她打電話叫你絕沒好心。”

我吞口吐沫:“呃,那還去嗎……”

“去是得去,我陪你一起,記得全程錄音。”

“好。”

夏日蟬聲,一聲比一聲燥。

餐廳冷氣充沛,一絲一縷鋪在裸露的皮膚上,掀起一層顫栗。

張嘉蘭坐在隐蔽角落,剛好能看到我,又不被輕易發現。

邱繁星一進門,我就認出她來了。

樣貌變化不大,濃妝豔抹,跟以前一樣。

我站起來喊她,她看見我,稍一停頓,走過來。

“喬邊,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不要緊,我也才剛來。”

我叫服務員來點餐。

沒多久,糖醋小排,酸湯肥牛,蝦仁豆腐,果仁菠菜擺在桌上。

邱繁星嘆口氣:“我本來也想見謝如岑一面,但不巧她有事沒空。”

“打電話之前做好了被拒絕的打算,沒想到你不計前嫌答應我。”

我擺手道:“我和你又沒有血海深仇,你做的不對,我也有不妥的地方。”

她低頭笑笑,唇色鮮紅。

“你也知道我們那個圈子,拜高踩低,人得狠毒一點才能不被欺辱……離開朝會後,多虧你給我的那些錢,再加上我存的一些,在網上做起小生意,才算從泥坑裏爬出來。”

一言一語,她語氣誠摯懇切。

我有些恍惚:“當時弄壞你的衣物,那些錢作為賠償也是應該的。”

“其實你也知道,那些根本就不值那個價錢。”邱繁星笑說。

“反正不管怎麽樣,我都要謝謝你,喬邊。”

她和我碰杯,玻璃相撞,“锃”——一聲,好似一切冰釋前嫌。

一頓飯吃,并沒有出現什麽意外。

分手道別後,我詳細告訴張嘉蘭。

“是我把人看得太壞?”她納悶。

我聳肩:“她還要在鏡水待幾天,說要約我玩,聽說我有幅畫馬上要展出,還說要看看。”

“我看小心為妙。”她丢下話,走去洗手間。

我後腳也去了。

裏面只有一位女士在洗手,水流嘩啦啦。

張嘉蘭的聲音依稀傳來,她壓低聲音,在打電話。

“是她自己一個人來的……開車……白色寶馬……沒有和喬邊說什麽。”

水龍頭擰上,我聽到我的名字,頓住了。

“……錄音了,回頭我仔細聽聽,再發送給您一份……好的,您放心……”

錄音?

今天這場飯局?

張嘉蘭在跟誰彙報我的行蹤?

替誰辦事?上司孟辛澤?還是其他人?

難道她一直都在暗中監視我?

還有,她為什麽會對我那麽好?

隔間裏聲音消失,抽水馬桶響起沖水聲。

我趕忙出去。

案件進展依舊停滞。

很快展覽開幕,喬行受邀參加典禮。

我剛醒,到樓下,看到他新換一身西裝,衛晏漪正在幫他打領帶,一個擡頭,一個低頭,濃情蜜意。

“你起來啦。”衛晏漪看到我,“我們馬上要走,早飯在桌上,記得熱一下。”

“好,謝謝嫂子。”我趴在扶梯上,看着他們小兩口。

喬行瞥我一眼:“之前你要送我的袖扣呢?”

“還以為您看不上呢。”我說,“等一下我去拿。”

拿回來一個絲絨盒子,方形黑鑽躺在裏面。

衛晏漪不見人影,喬行伸手腕,示意我幫他戴上。

“本來我想推掉邀請。”他說。

齒扣穿過扣孔。

我問:“那怎麽接受了?就因為裏面有我一幅畫?”

他點頭:“嗯,你這一年過得不容易。這次展覽對你來說意義不同,對我也不同。”

“能有啥不同……”我咧咧嘴。

喬行換了左手,手腕露出一塊表。

原來是上次從我公寓裏找到的那塊。

“你修好了?”

“什麽?”他一愣。

我指了指:“表,我還以為修不好了。”

“噢,是。”喬行低頭,“我自己來吧,你去吃飯。”

很快兩人出門走了。

中午在院子裏和小雪球玩。

柳姨來了,說是來給喬行送奶奶做的排骨。

我勸她:“您年紀也大了,這些跑腿的事兒讓別人來做就行。”

她笑說:“不累,反正也是坐車,我來送,夏老師也放心。”

奶奶是退休教授,都喊她夏老師。

擺上茶水,柳姨抿了一口,問:“小喬,你最近做什麽呢,忙嗎?”

“兩幅畫得畫,時間不急。”

“那好。”她放下茶杯,“我想有個事請你幫忙。”

“您說。”

她略羞赧:“是這樣,馬上要到我女兒生日,以前她生日我顧不上,沒好好給她慶祝過,現在想确實委屈了她,所以……想今年好好籌備一次,給她買身裙子。”

“但我不懂,你學藝術的,眼光好,不知道你能和阿姨一起去挑挑嗎?”

“好啊。”

我們去了商場,逛了很久才确定一件,再配條項鏈當我送的生日禮物。

柳姨無奈收下,要請我吃飯,請的地方還特別隆重。

司機車一停,她帶我上到七樓。

中式裝修,層巒翠松,雲蒸霧繞。

包間裏面還有一條長廊,廊壁格子有古董玉石。

真新鮮。

“小喬。”柳姨叫我。

我緊跟幾步踏進去,卻見包間裏已經坐了人。

一個父親一個爺爺,坐那,是記憶裏的樣子,只是一個老了,一個更老。

我愣怔不已。

空氣凝滞沉重。

“牢裏待久了,連人都不知到怎麽叫了嗎?”父親打眼看我,眉心皺着。

“爸,爺爺……”

“嗯。”爺爺點頭,讓柳姨先出去。

“老大護你護得緊,想見你一面難的很,你也別怨我讓小柳騙你。”

我看着桌布上的花紋:“嗯,您找我什麽事。”

都沒說話。

“先點點兒吃的。”父親遞給我一份菜單,把服務生叫進來。

沒點多少,他自作主張,點得都是我小時候愛吃的。

吃到嘴裏食不知味。

“我讓你爸給你在西河買了一套房子。”爺爺說。

“啊?”

老人家沒有解釋,把房子面積、地理位置說了一通。

我斂了眼色:“不用了爺爺,清池花園挺好。”

“那套公寓在喬行名下。”父親說清楚。

“你不可能永遠住在那裏,何況那套房子不吉利,現在又出了事,該是時候處理了。”

他說的不吉利,大概是因為鐘翊之前也住過,怕她的怨氣積蓄。

父親又說:“等手續辦齊,可以把你的戶口遷出去,我找人給你換個身份,把你的犯罪記錄掩蓋過去。”

我抿住嘴唇,再張開:“然後呢,發聲明斷絕關系嗎?”

父親一愣:“喬行跟你說的?”

“……”

“你放心,不會。”

我苦笑一聲:“也許我早應該去死,你們就不用這麽大費周章。”

“你!”

父親提高聲音,氣怒了。

“如果真想叫你死,當初我們就不會費盡心思打官司!鐘家是什麽背景,想叫你死還不是輕而易舉,可你好歹是我喬衡的女兒,就算傾家蕩産也會護一護你。”

“做到這份上,你還覺得是我們要棄你于不顧?當年你的錯事知不知道是整個喬家替你買單?你爺爺為此進了ICU搭進去半條命,你哥前途未蔔遭人排擠,你承擔了什麽?!家裏出事,你讓家裏雪上加霜!”

“喬邊,你作出選擇的那一刻,就該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我把頭埋低。

爺爺語氣平淡:“等房子妥當了,你就可以從老大那兒搬過去。”

“你爸馬上再婚,你哥哥也是,以後他們有他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爺爺不求你能贖罪,只希望……你走好你自己的路,各自安好吧。”

靜了幾秒。

“嗯。”我站起來,“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你和程家老大交往的事我知道。”爺爺提起了程洵。

我恍惚地擡頭。

“他爺爺不同意。”

我猜到了。

“年輕人的婚姻你情我願,按道理,我們長輩不能幹涉……只是你若能找到一個這個圈子以外的人,對你對他會更好。”

我僵硬地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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