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時隔一年,我們四個又聚在一張桌上。

從朋友結成戀人,從隐藏秘密到秘密不斷被揭開,變化迅疾。

程演在給謝如岑介紹菜式,說實驗費腦需要補腦。

聽他問,我只說行行行。

程洵伸手試了試我的額頭:“怎麽了?精神有點差。”

我寬慰他,随口一說:“沒事,昨天晚上熬夜了。”

程演多一嘴:“喬邊你小心,熬夜禿頭。”

我笑:“沒關系,我偷偷剪了謝如岑的頭發,讓她陪我禿。”

“壞啊你。”

程洵也笑,溫溫柔柔。

菜很快上來,程演、謝如岑你給我夾菜、我給你添湯,恩恩愛愛、甜甜甜膩膩。

我不禁問:“什麽時候能喝上你們的喜酒?”

程演樂了:“如岑要同意,明天就能,你們準備好錢。”

謝如岑回我:“等我畢業。”

“話說回來,程老師不結婚,我這當弟弟的先走一步不好吧。”程演說。

程洵望我一眼,反問:“你什麽時候這麽講究了?”

程演嘻嘻哈哈:“兄友弟恭,我還是懂的。”

新上一道油焖大蝦,鮮美透亮,他撈了一只剝殼先給程洵。

“喏,兄友弟恭。”

程洵笑了一下,未等筷子夾起,他擡眼,目光落在我背後,接着站起來。

“嗯?”

我咽下一口裏脊肉,側着他的視線向後看。

賀折白襯衫黑西褲。

我收回目光。

“沒想到在這裏遇到賀總。”程洵伸手。

賀折在我旁邊站定,他和程洵握了手:”巧啊,程老師。”

他說話鼻音濃重。

程演問:“我姑父這家酒店的菜怎麽樣,還行吧折哥?”

“挺好,環境也不錯。”

“謝您捧場,怎麽樣,喝一杯再走?”

賀折清了清嗓子:“下次吧,包間有客人還等着。”

他道別要走。

“我送你。”程洵說。

“嗯”

我擡起頭,賀折從眼角,掃來漫不經心的一點光。

程洵很快回來落座,飯桌歡笑如初。

幹鍋牛肉太辣,辣得我流淚、流鼻涕,滿臉大汗。

我從座位上起來:“我去趟洗手間。”

轉了個彎,二樓是酒店包間。

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去。

地毯鋪了整個廊道,踩上去無聲無息。

高談闊論、觥籌交錯隐隐約約。

我豎起耳朵仔細聽着,偷偷摸摸,像個變态。

就這樣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我走完二樓。

真好笑。

我加快腳步回去,轉過一角,再幾步到通往一樓的階梯。

我先聽到一聲噴嚏,再擡了擡眼,看到賀折一臉怔怔的,就站在不遠處抽煙。

緊接着,他被煙嗆了一口,劇烈咳嗽。

他擡起手背蹭蹭鼻子,再次看向我,眼中因咳嗽牽扯出一層水痕。

“在找我?”

他鼻音濃重。

我蹙起眉頭:“感冒了?”

“嗯。”

賀折走過來把煙按滅,扔進垃圾箱。

他偏着頭,微睜開眼:“還發燒了。”

我看着他,又鬼使神差地伸手撫上他的額頭。

是挺燙。

他一愣,眼神迅速暗淡,撇過頭。

我沉聲說:“我來,是想當面謝謝你幫我。”

賀折輕翹唇角:“不用,程老師替你謝過了,還說要請我吃飯。”

我看向他的手,微揚下巴:“我哥說你手受傷了,嚴重嗎。”

“你說這個?”他把左手從褲兜裏拿出來。

手指、手背纏了紗布,患處塗了黃色藥水。

“偷着來關心我,程洵他知道嗎?”

他冷聲冷氣地說:“既然你有男朋友,就不要再招惹別的男人,自尊自愛一點兒,不好嗎?喬邊。”

我躲過他的視線。

他不再說話,繞過我踏上樓梯。

指尖還殘留一縷他的體溫。

季節交替,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畫展加殷老師介紹,陸陸續續有甲方找我畫圖,做室內裝飾的,專輯封面的,出版物的,産品包裝的,我開始悶在家做外包。

剛開始不熟悉流程,踩了坑又爬上來,沒日沒夜,做得十分辛苦,焦慮也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

轉眼間九月底,稿件交付。

臨近鐘翊忌日,又是一年中最壓抑的時刻。

外面雨聲滴答。

甲方返稿回來,提出一堆新需求,幾乎要重新做。

唉。

我找來啤酒,一罐接一罐,暈了,倒在地上。

電話響了。

我有氣無力地“喂”道,聽筒傳來熟悉的溫柔女聲。

“喬邊,我是常阿姨。”

我愣住,眼前黑了一下,又清明了。

“常,常阿姨您好。”

“你好喬邊,好久不見了。”

第一次真見常阿姨的時候,她剛從工作室出來,一手油彩。

她绾着發髻,耳朵戴珍珠,笑盈盈看着我,問:“你是賀遷的好朋友吧?”

“嗯。”我再問她,“您是賀折、賀遷的媽媽?”

她微愣,笑着點點頭。

我對她身上的顏料産生興趣,她請我到工作室看畫,問我的感想。

那是一副骨架,骨架在海中,經年累月,骨骼腐蝕,鑽出海藻珊瑚,還有小魚。

以前不懂,後來才知道,她畫的是鯨落。

死與新生的結合,美麗蘊含在腐爛中。

那幅畫巨大,對我影響也很大,後來愛上畫畫,打算學畫,也是受常阿姨的啓蒙,所以她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位長輩,更是一位導師。

電話裏,常阿姨說:“展覽上看過了你的作品,感覺不錯,只可惜沒見到你。到底是經歷過一些事,風格更濃郁了。”

“謝謝阿姨。”

她笑了一下:“我回國,除了因為想念賀折,更重要的是要替賀遷給鐘翊掃墓。”

“嗯。”

“賀遷這幾年,偶爾清醒,會問你的情況,我們說你去了外地,換了聯系方式,不怎麽回來,聯系不上。不過,那次賀折去說漏嘴,她說過想見你。”

我目光飄遠,想起一個肆意的笑臉,也最瘋癫、最張狂。

“她身體不好,精神狀态也不穩定,受不了長途飛行,我就替她來了。明天祭祀,不知道你有空嗎?我想見你一面。”

她的語氣極盡克制,基本不帶情緒。

我答應她,約好時間、地點,便挂了電話。

記憶裏,她溫柔如水,笑眼相迎,一群小孩都喜歡她。

她雖然是後媽,對賀折也很好,甚至因為賀折生母過世,分給他多一點的愛。

鐘翊死後,賀遷精神失常前往國外療養。

聽說她陪着,長年在外,和丈夫兩地分居。

一家人兩個地方,相隔天涯,沒再團聚過。

怎麽說呢?

我是罪魁禍首。

嗯,算是吧。

鏡園。

門口查崗要通行證,出租開不進去,我在外面等常阿姨。

朝裏面望去,一片開闊。

我想起裏面有條路,兩側種白楊,十分茂盛,吸引很多白鷺築巢,一到夏天,地上全是白花花的鳥糞,沒人敢走。

冬天下雪的鏡園,銀裝素裹,一群人放學後就在路上打雪仗。

有時,操場夜晚會放電影,觀衆們站着坐着,竊竊私語、放聲大笑。

水塔附近的池塘,夏天雨後,蝌蚪成青蛙,跳上岸,一路蹦。

這樣想着,一輛黑色SUV緩慢停在我跟前,車窗落下,是祁信當司機。

“上車,喬邊。”

一側車門被推開,常阿姨一身黑衣坐在裏面,望着我笑了笑。

我呼吸一滞。

她蒼老太多,一雙眼睛幹涸。

車到主道向北開去,常阿姨淡看着我,點點頭。

“樣子沒變,是那個清秀模樣。”

我笑笑:“您的氣質也還是很好。”

她微彎唇角:“到底還是老了……你現在在做什麽?”

“重新畫畫,接些外包。”

她垂下眼簾,嘆口氣:“如果賀遷像你一樣振作起來就好了。”

我說:“慢慢的肯定會好。”

一聲笑從她胸腔發出。

氣氛僵硬,祁信見勢起了個話頭。

“晚上在雲中雀定了位置,我請阿姨您吃大餐,那兒的招牌菜您肯定喜歡。”

“這怎麽行,你一路辛勞,得我請你才是。”

祁信笑說:“從小在您家蹭吃蹭喝,就讓我孝敬孝敬您吧。”

常阿姨沒再推辭,她困了,靠在椅枕上合了眼。

車內安靜,儀表盤滴答作響。

“上次……你的傷沒事吧?”祁信問的小心翼翼。

我道聲謝:“沒事了,多虧有祁善哥。我準備下次去他酒吧,捧捧場,當面好好謝謝。”

“客氣什麽。”他笑聲爽利,“還是大意了,本來他叫人在UM看着你,誰知一不留神沒了看住,賀折都急瘋了,他……”

話說半道,祁信停下,嗯啊兩下,問我:“喝水嗎?”

車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他伸手遞過來一瓶水。

我接過來,正好看到他手腕上的表,就是喬行那款,随口一問:“你也喜歡這款表啊?”

他一愣:“哦,這表你哥送的,當時全球限量,他在國外豪擲千金,拿來當禮物,真漂亮,也是真貴啊。”

車重新開啓,他接着說:“對了,你哥也送了賀折一塊,不過他後來弄丢了。”

我怔住。

手表。

遺落我家的那塊表,蒙了塵,停了時間。

他有我家的鑰匙,他能準确找到藥箱,他進廚房娴熟地煮咖啡。

他難道在那兒住過?什麽時候?住了多久?

不對。

他讓祁善看着我,是不是已經對邱繁星起了疑心?

我只告訴過張嘉蘭邱繁星的事,賀折怎麽知道?

我在洗手間無意中聽到的,張嘉蘭那個電話,是打給他的?

邱繁星所說的得罪賀家,背後是不是是他?

???

天空幾淨,陵園莊嚴肅穆。

墓碑被清洗一新,雪白的鮮花一簇簇,看樣子已經有人來過。

黑白照片中女孩的笑容如燦爛暖陽,我看着、看着,也忍不住笑,笑着笑着眼睛酸痛,淚就忍不住了。

“多好的孩子。”常阿姨輕聲說。

“我做了月餅給她吃,她叫我‘嫦娥阿姨’,她喜歡做糕點,讓我教她,還說她是小兔子,就應該給嫦娥打工,多可愛的孩子。”

我邊哭邊笑。

“乖巧懂事,純粹沒有雜質,開朗又陽光,我打心眼裏喜歡她,我覺得她也像我的女兒。”

常阿姨也哭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我還以為這一輩子經歷過一次就夠了。”

我擡頭看她。

她擦拭了過淚痕,又被新的淚痕覆蓋。

“世事難預料,可能這就命吧。”

她看我一眼:“我先下去,你跟她單獨說吧。”

“好。”

微風徐徐,吹散花瓣。

在鐘翊的墓碑前,我沉默地望着、望着,不知過了多久。

我啞着聲音。

“小兔子,對不起。”

……

“對不起。”

第二聲,是我替賀遷道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