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災難發生就在一瞬間。

猛烈的沖撞後,安全帶把我扯回副駕駛。

拖長的耳鳴喧鬧、刺痛,車前燈刺眼的光,就像黑夜撕開了血盆大口。

在一片死寂中,我看到了漆黑的頭發,鮮紅的裙子,血肉模糊的前胸,染紅的雪白的腿。

都是鐘翊。

顫栗密密麻麻,呼吸掐着喉嚨,我喘不上氣,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啊!!!!!!!”

尖利的叫聲響起,駕駛座上,賀遷雙手蒙頭,攥着自己的發根,劇烈抽搐、抖動。

“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怎麽辦……殺人了……”

聲音悶在水中,一切都是霧蒙蒙,一切都在眩暈的恐怖夢中。

災難發生就在一瞬。

選擇也在那一瞬。

“賀遷!賀遷!!”

我扯下她的手,她喪失了神志,驚恐的撲騰四肢。

我急了,給她一耳光,呼吸急促。

“賀遷!!看着我!看着我!!你給我聽好!開車的人是我!我是醉酒駕車!人是我開車撞死的!你什麽都不要說!聽到沒有什麽都不要說!!”

我聲音刺耳、破碎、顫抖。

她臉上涕泗橫流,身體劇烈的抖動,精神已經崩潰。

我從車裏拿出酒,瓶蓋打不開,我哆哆嗦嗦猛地朝門把手上砸去,酒随着氣泡不斷湧出,流了一手,顧不了那麽多,我把酒瓶拿到賀遷嘴邊:“快喝!”

她拼命搖頭,看我像個瘋子,她向後躲,嘴裏嗚咽,一句話都說不成形。

我鉗住她的嘴巴,扯勁掰開,直接往裏灌。

她被嗆了一口,摳着喉嚨劇烈咳嗽,啤酒流了滿脖子,我也猛灌幾口,餘光中是染過屍體的鮮血,好像正往腳底蔓延,好像要淹沒整個車廂。

我逼賀遷看着我:“賀遷,我家出事了,小嬸自殺,我爺爺小叔還有我爸已經被帶走……沒人敢救……我只有搏一把,替你頂罪逼迫你家來救……求求你賀遷……”

“賀遷!記住人是我撞的!我會報警自首!你什麽都不要說!我只要你告訴你爺爺讓他來救我!其他人,無論是誰,你什麽都不要說!聽到沒有賀遷!賀遷!!”

她抱着頭縮着身體,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只有賭一回了。

始終得不到的回應,就像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自摸索,有時候摸到石頭,有時候摸到的是刀。

不過這次,我賭對了,也把自己搭了進去。

從雪澱開回鏡水市中,祁信朝雲中雀奔去。

常阿姨再三挽留我一塊吃飯,說沒有旁人,我只好答應。

眼看車進入內環,她接到賀折的電話,問:“你們不是說要去小鐘家?”

回答聽不清。

“雲中雀。”常阿姨報了地點,“我邀請了小喬。”

我瞥往窗外,聽筒傳來的聲音,又輕又冷。

“請她做什麽?她來不合适。”

仿佛也能看到他皺眉。

常阿姨回答他:“不然你們單獨開一間,快到了,見面再說。

她挂了電話。

僵持幾分鐘後,我裝作有急事中途下車。

外面。

天空了無雲跡,梧桐沾了新黃,初秋是暖中帶涼。

我沿着護城河向前,找十字路口過街。

紅燈還沒滅,車流穿行。

電話裏謝如岑說她緊張,不知道去程演家做客該帶什麽禮物。

“送尊玉觀音,照阿姨長相雕刻,寓意婆婆就是菩薩,多吉利。”我說。

謝如岑呸一嘴:“留着你去送。”

綠燈亮起,直行車輛停下,我還在笑,邊聽她繼續苦惱,邊過斑馬線,走到路中央,冷不跌被一聲鳴笛吓一跳,手機便砸在地上。

玻璃膜爆開花,我低罵一句,卻聽見有人喊我。

“喬邊!”

我直起身,看到孟幻從副駕駛探出頭沖我招手。

再是賀折,他将手肘持在窗上,一手支在太陽穴處,微掀眼簾,皺着眉,目光很淡。

“上車啊,不是一起吃飯嗎?”孟幻喊我一聲。

信號燈開始閃爍,來不及了。

我忙說:“不去了,突然有事。”

不等她回應,想加快幾步跑過去,沒注意左轉來的車,車猛地剎閘,我驚出一身冷汗,一時呆楞。

接着賀折沖我喊:“你他媽傻啊,趕緊過去!”

來不及回頭張望,我猛跑到對面,停下來,心還是慌的。

很快斑馬線淹沒在車流中,成了斷線。

連帶着最後的怒斥,孟幻和賀折也不知消失在哪一道河流中。

農歷八月十五,謝如岑随程演到家中做客,從上車到下車,一路向我直播心中的忐忑。

我看着他們從相識到戀愛,感情逐漸加溫,水到渠成,就像在讀一本結局是大團圓的小說。

磨難和愛讓人成長,謝如岑一點點變好,歷經慘劇苦盡甘來,找到了一處溫暖之地,走到陽光底下。

我呢,好像不斷被推着往前走,卻又像沒什麽進展,雙腳陷在泥裏,有人好心拖拽,我小心翼翼,生怕将他拖下來。

米飯出鍋的時候,程洵來了。

我愣住神:“中秋萬家團圓,老師你怎麽不在家待着?”

他提了一個保溫桶,眼中帶笑,說:“找女朋友來團圓了。”

他徑自去了廚房找出盤子。

“正好,我媽做的菜,你嘗嘗。”

多加一副碗筷,我坐到桌前夾了一筷子酸湯魚肉:“好吃!”

“好了,我做的菜可以扔垃圾桶了。”

程洵慢條斯理地嚼着米飯:“不難吃,合我胃口。”

“阿姨真是個美人,脾氣好,做飯也好,哪兒哪兒都好。”我說。

程洵莞爾,定睛看我:“你嫁給我就能時常見着她。”

我一愣,笑了:“程演喊我嫂子不得氣死。”

“誰管他。”

我悶頭吃菜。

程洵太完美了。

他自律節制、平和溫柔,和這樣的人交往讓我有種踩着雲彩的不真實感。

如果他是一湖水,我就是一抔撒向他的泥土,洗不清自己,卻能把他攪渾。

可我不想。

吃過飯。

程洵在洗碗,他站在水槽前,襯衫袖子绾到肘部,下颌線流暢修長。

我嘆道:“程老師這麽好看,學生肯定不會逃課。”

水流聲裏隐約一聲笑,程洵回答:“你來我課上,聽一聽就知道了。”

日頭攀上雲梢,我犯了食困,哈欠沒兩下,睡着了。

醒來不知什麽時候,風把窗簾掀成波浪,程洵靠着沙發正睡得熟。

畫面美好。

我忍不住拿了平板,将他一筆筆畫下,再用溫柔的顏色一點點填滿。

沒多久,程洵轉醒,目光慵懶,喉結微動:“怎麽了?”

我說:“為您畫肖像。”

“送我嗎?”他看着我。

我一怔。

少年往事重演,不過是換了一個描畫的對象。

“我現在畫畫可貴了。”

程洵彎彎眼睛:“男朋友不能優惠嗎?”

他坐在光中,看得人眼熱。

我笑說:“好呀。”

瓊山探親回來,張嘉蘭送我一件她媽媽織的毛衣,作為去年照顧她們的謝禮。

毛線柔軟輕盈,左胸口有只白色小貓。

我當即換上。

張嘉蘭打量着,說:“你喜歡就行。”

到底還是天熱,穿一會兒就燥。

我脫下毛衣,一并帶起裏面貼身的襯衣。

風刮着汗,一陣涼意,毛衣和頭發劈出靜電。

張嘉蘭的視線滞在我胸口。

“這傷痕累累的,那兩個畜生太不是東西!”

我低頭看,燙傷的,皮帶抽傷的,分布在肩胛骨下側,有的結痂未退,有的瘀痕未消,還有些舊傷,重重疊疊。

是難看。

我咧嘴笑笑:“如岑的主意好,紋身能遮醜。”

她嘆口氣:“我幫你找醫生看看。”

我低頭疊着毛衣,問:“嘉蘭姐,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啊?”

“挽留我,給我一份清閑工作,吃飯租房總會多關照我,我看出你也不是對誰都這樣,卻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她淡淡地回答:“張家妍是我妹妹,你和她在牢裏相互扶持,我不自覺的會多關心你。”

她的解釋敷衍。

我換了一個問題:“我去見了邱繁星一面,她說你介紹給她一個金主……是個變态。”

“是,我也沒想到。”

我擡擡頭,目光卻朝下。

“嘉蘭姐,你和賀折熟嗎?”

她一愣:“哦,孟總牽頭,朝會和賀總有業務往來,工作而已。”

我看她一眼:“邱繁星告訴我,她和孫石是被我害的,那個金主說她……得罪了賀家。”

“啊?”

張嘉蘭也糊塗。

思索再三,我嘆口氣:“其實,上次你陪我去見邱繁星,你在洗手間打電話,我無意間聽到了一些。”

她目露驚愕。

我看着她停了幾秒。

“嘉蘭姐,你替賀折辦事?”

“不是。”她脫口而出。

“……是賀老。”

我愣住,以為聽錯了,又确認:“賀折他爺爺?”

張嘉蘭目光閃爍。

“他妥善處理了家妍後續事情,囑托她在裏面照看你,又通過她聯系上我,幫我解決了在鏡水的戶籍,安排在朝會做事。我想他善待我們,無非是想讓你出來後有個去處。”

我聽着。

“但是你出來後就離開,偶然機會,家妍托你給我帶東西,我才能有機會留住你。”她稍作停頓,直視我。

“賀老讓我注意你的安全,另外就是希望我看着你,不讓你……和賀總接觸。”

“邱繁星和孫石的事,可能也是他安排的。”

室內沒開窗戶,空氣燥熱。

我看她悶出一頭汗,過去開窗通風。

流竄的空氣馬上席卷來,一陣舒爽。

那個時候。

面前是賀老委托的律師。

他推了推眼鏡:“你想對賀老說什麽?”

“不是……”我擠出兩個字。

律師皺眉。

我看着他:“不是我開得車。”

律師神色突變,先是震驚,又滿是狐疑。

他冷笑道:“你們是從小長大的吧,為洗清自己的罪名,你倒是敢推脫給一個連話都說不了的人。”

賀遷說不了話?

哈,倒也好。

“從酒吧到事發地,到處都是監控,你去查查開車的到底是誰,再晚,恐怕待在這兒的人就不是我了。”

他眯起眼,慢慢前傾過身體,放低了聲音:“你為什麽要告訴賀老?”

我收斂目光:“我想求他救救我家……我知道,現在沒人敢趟這個渾水,我只能拼命賭一把……”

律師的視線尖利。

我重新盯向他:“這件事還關系到賀折,原因我還不能說,你轉告賀老,如果賀折知道了,可能會是致命打擊。”

律師臉上變幻莫測,沉默許久,說讓我等消息,然後離開了。

一年多後,喬家局勢化險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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