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公交車開來又開走,我在椅子裏不想動。

天上無雲,我整個人也是空的。

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到路邊,顧游弋朝我喊:“上車,捎你一程。”

“不用,我等公交。”

他啧聲:“矯情個什麽勁兒,趕緊上車。”

一輛公交過了紅綠燈正朝這邊開過來。

我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位,車啓動了。

“怎麽樣啊?母女相見得抱着痛哭流涕吧。”顧游弋說。

“還行”

他瞥過來,笑了一下:“臉都綠了,裝什麽,誰都知道葉董事離婚這麽多年對你家避而不見,你這麽唐突的出現不被她奚落斥責就怪了。”

我扭頭看窗外。

顧游弋繼續:“見她,是為了鐘泉和葉雲舟的婚約?”

“你也知道?”

“活動上倆人結伴出席,一打聽就明白了。”他說。

“我也納悶呢,鐘泉怎麽會答應,還問了問他。”

我坐直身體,問:“他怎麽說?”

“有利可圖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顧游弋輕笑,“報複你啊。”

“……”

“喬行沒告訴你吧,QIAO放貸出了問題,投資商撤資,大股東減持,都是鐘泉、賀折搞的。”

我腦子一懵。

顧游弋目視前方,說:“念在喬行和賀折一起長大,鐘泉原本是不想拖賀折下水。但賀折救你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你知道嗎?”

頓了一下,顧游弋吐出兩個字:“背叛。”

“他所做的,難免不讓人懷疑,賀折對鐘翊的好都是假的……對你表面上冷淡疏遠也是假的,對你的保護才是真的。因此鐘泉向賀折施壓,把他拉進這一灘渾水。”

我眼前恍惚,按住額頭,大口換着氣。

也許只要我一句話,喬行、雲舟,連同我自己都會從這個漩渦中出來。

可一旦說了,賀折怎麽辦?賀遷呢?賀老會怎麽對待我的毀約?我呢?

顧游弋冷哼:“怕了?”

我說:“前面路口放我下來吧。”

“沒什麽的……”他笑着。

“大不了喬行再給鐘泉下跪一次嘛。”

?!

我全身猛一晃,盯着他。

“你……你說什麽?”

“下跪啊。”顧游弋冷笑。

“上次喬行為什麽打我,就因為我提了這事兒。當時好多人看着呢,鐘泉說‘不讓我搞死喬邊行啊,你今天脫了衣服跪下,跪到我滿意。’”

“呵,多清高矜貴的一個人,硬是脫得只剩條內褲,在地上從白天跪到深夜,任人潑酒,踩、踢,學狗叫,我還有視頻呢,要看嗎?”

他說的,每個字都是一把刀,在我心上狠狠的紮着、捅着。

我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我要下車。”

“你這樣不會要去殺人吧?”

“我要下車。”

我想尖叫,想砸東西,想自殘,想沖出去被撞死。

車還在急馳,我去摸車門鎖。

顧游弋快迅速上鎖,我瘋了,猛撞着車門。

很疼。

哥哥……

他說:“我怎麽這麽沒用。”

他說:“如果喬喬死了,你們也別想活着。”

他說:“早知就應該去自殺,我死了喬喬就能回來了。”

我又做了什麽?

錯誤的選擇,不斷逃避,心安理得享受庇護,把他推到刀尖。

這時,顧游弋開口:“知道你難受,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哆嗦着縮在座位裏,哭得不能自已。

一間地下PUB人聲鼎沸,音樂震耳,舞池裏年輕的身體瘋狂搖晃。

甫一進入,我腦子裏炸開了花。

“小顧總來啦。”有人招呼。

顧游弋輕車熟路,不知交代了什麽。

那人帶路到一臺卡座,走了,再回來,端上一桌子酒水。

“一醉解千愁。”顧游弋把杯子推給我,“大小姐今天敞開玩,我請客。”

燈光斑斓迷幻,恍惚間仿佛回到從前。

賀遷帶着我穿梭在各種party、pub,跳舞、喝酒。

她瘋,我跟着瘋,無數次醉酒,不知疲倦的沉淪。

一杯烈酒下肚,火沿着食管燒到胃,整個身體都被烘烤着。

顧游弋遞上一杯又一杯,我放縱自己,用酒精麻痹神經。

漸漸的眼前燈影幢幢,天旋地轉。

開了下一瓶,顧游弋拿開杯子,拉我我起來。

“走,這時候跳舞最好。”

我想起賀遷跳舞。

她站在高臺上,跟着音樂節奏舞動,漂亮又自信,渾身發光。

燈光有節奏地變幻,灼着眼皮,人貼着人,搖擺、扭動。

燥熱在身體裏橫沖直撞,我随着人潮波浪,眼前只有暧昧不明的人影。

我口幹舌燥。

我在一片口哨、尖叫和吆喝中,掀起帽衫脫下,只剩內衣,微着眼,搖晃着大汗淋漓的軀體。

這一刻,我以為我真的變成賀遷。

我拙劣地模仿着她的一舉一動,當作自己跟她一樣瘋。

可快樂過于短暫。

迷離酒色中,我又看到賀遷蜷縮着,她恸哭大喊。

我仿佛就是她,把她崩潰的心理經歷了一遍,跟着她心弦繃斷。

我踉跄倒地,不可自已哭着。

周圍真他媽吵。

這時,顧游弋蹲到我面前,大聲問:“你想學賀遷?”

我看着他說不出話。

他把我拉回到座位,一緊眼角:“她的瘋,你學不來……想不想知道她怎麽瘋的?”

他離開座位,再回來時端了一杯調好的飲品,藍白相間,像海洋交彙着天空。

“雖然是杯飲料,但喝了這個,你就知道了……裏面有讓你爽的好東西。”

我癱到桌上,眼珠不動。

只見他先含住一口,挑起我的下巴,鉗開口腔,湊近要把飲料送過來。

一股冷氣,朝鼻腔鑽去。

下一秒,我被人猛的推開。

“喬!邊!”

還未看清,季節夏抄起杯子,潑到我臉上,水流進鼻子,我猛咳起來。

“你怎麽來了?”顧游弋斜靠在沙發上,看着她。

季節夏冷眼望着,語氣很輕:“顧游弋,你他媽有病啊?作賤我一個不夠,還要作賤別人?”

“喲,裝什麽好人,最讨厭她的不是你嗎?”顧游弋神情自若,嘴邊一抹諷笑。

“想幫她去讨好喬行啊?你也不看你自己什麽樣兒,我上過的破鞋喬行能要?”

季節夏一巴掌給過去,咬着牙說:“我從沒奢求他能回頭看我,倒是你,揣着你那點兒自卑,用着最下賤的伎倆。”

她揚起下巴:“我是喬行不要的東西,你也就配撿他不要的,怎麽?賀折不要的玩意兒,你也要撿,你是不是天生犯賤,就喜歡嚼他倆剩下的?!”

顧游弋一半臉是紅的。

他不怒反笑,笑容陰森森:“挺厲害啊夏天,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會打女人?”

我撐不住了。

我想吐,從座位上跌下來,踉踉跄跄往外跑。

季節夏跟來,扶我到洗手間狂吐一通,又把我拖走。

清醒時,是在酒店床上。

窗簾被拉開,陽光直沖眼,我渾身疼。

“醒了?”

季節夏站在落地窗前,逆着光,神色不清。

“嗯,幾點了……”

“中午十一點。”她坐到暗處的沙發上,“起來吃飯。”

我發着怔,回想起昨天,開口說:“謝謝你,夏天。”

她問:“你怎麽會答應顧游弋去那兒喝酒?”

“我哥……”

我停下,我說不出口。

她自嘲一笑:“反正你也聽到了,我也不必遮遮掩掩。”

“被喬行拒絕後,我找了顧游弋尋求安慰,他雖然是個人渣,但床上的甜言蜜語還是好聽的。”

我一愣。

“人啊,往往會一步步變成自己最痛恨的那種人。說的一點兒沒錯,我唾棄着我媽當人情婦、橫插別人婚姻,我自己卻慢慢變成了她。”

“不一樣,夏天。”

我開口:“你和她不一樣,你還有回旋餘地。”

喉底傳來一聲幹笑,季節夏卻說:“真羨慕你。”

我也笑:“殺人坐牢,毀人前途,自暴自棄,你羨慕這些?”

她略微沉默,扭頭向窗外。

“在鏡園一衆人中,你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開朗活潑的,更不是最精明的。”

“可你一舉一動、說話做事恰是火候,不會過也不會少,和你相處很舒服,連最難纏最挑剔的賀遷都喜歡黏着你。”

“你沒有危險,能讓人放下戒備,把真心捧到你面前。”

她停頓,突然一笑:“就像現在,我不可抑制的向你傾訴。”

我啞然。

“我想你這樣,是因為把自己全部藏起來,變成另一個人,真正的自己是個旁觀者。”

我蜷起手腳。

她接着自己的話:“我小時候最羨慕的,是你畫畫。”

“可能這東西真看天賦吧,無論我怎樣用力,總是趕不上你,你畫畫松弛自由,我用力過猛,你想要的似乎輕易就能得到,就看你想不想,而我想要的,不管是喬行還是其他,沒有一個是順利的。”

她啞了聲音,語氣帶着哽咽。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看着她。

她把一口氣嘆出去,忽然彎腰捂住嘴,幹嘔幾聲後,跌跌撞撞跑去洗手間。

流水聲中,嘔吐聲斷斷續續。

我從床上起來,揚聲問:“是胃不舒服嗎?”

她出來後,臉上濕着,臉色蒼白。

她接過我遞去的紙,把嘴擦了擦,紅着眼睛,說:“我懷孕了。”

我愣住。

“孩子不能要。”她垂着眼。

“本來昨天是想告訴顧游弋,現在想想,是一時沖動,我自己的孩子自己決定,用不着他指手畫腳。”

她擡起眼,眼裏閃爍,對我說:“這件事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你能不能陪我去醫院做手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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