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連綿幾場雨後,氣溫驟冷。
葉子冷落在地,秋天正被冬季的寒冷一點點侵蝕。
我換上了張嘉蘭媽媽送的毛衣。
在鏡水中街路口,等了約莫十分鐘,一輛轎車緩緩停下,四面窗戶密不透光。
副駕駛的窗戶降下,張嘉蘭招呼我:“上車吧,喬邊。”
車門打開,迎面一股暖意,我同時看到老爺子朝我看一眼,點點頭。
坐到車裏,有一股壓迫感。
小時候我就挺怕他,見了面喊一聲“爺爺好”就跑開,生怕他張嘴就要訓人。
“您見我,是為了我父親和我哥哥的事?”我開口問。
他專心看手上幾頁文書,回答道:“不急,到地方再談。”
我讪讪閉嘴。
車轉過酒店前門,到了停車場,停穩了。
賀老發話:“小張,你帶喬邊先上去,我随後到。”
“好。”張嘉蘭應聲。
我也從車上下來,兩人朝電梯間走去。
自上次攤牌後,我們就疏于聯絡,彼此都有些尴尬。
電梯到了,我說:“阿姨織得毛衣比我買的那些好穿多了,暖和又好看。”
張嘉蘭微怔,轉而笑了笑:“很适合你……之前抱歉,一直瞞着你。”
“沒事,你所做的總歸不是害我。”
話是這麽說,但我心中多少對她有了一分芥蒂。
很快,賀老到了包間,張嘉蘭關上門避開了談話。
這是間小型會客廳,露臺一座亭子,周圍細水潺潺,蓮葉如翡翠玉盤,還養了魚。
賀老坐到亭子裏,我跟過去。
茶香袅袅。
“你幾月生的?”賀老問。
“農歷一月。”
他沉吟道:“哦,你比賀遷大了一個月……我記得你小時候經常來家裏找她玩,她性格野,帶着你胡鬧,你笑眯眯的,看着就是溫和脾氣。”
我靜靜地聽。
無論出于什麽目的,你都是有恩于賀家。我心中,感激有,愧疚也有,能做的,也就是給予物質上的幫助,我讓小張關照你,除了感謝,也是做長輩對孩子的關愛。”
“我明白。”
青石臺案又涼又滑,我把手放到膝蓋上,暖着,說道:“說實話當時算是一場交易,我替賀遷坐牢,您出手救了我家,已經算兩訖了……後續您對我的關照,是情感道義上的補償。既然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也信守承諾,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您放心。”
瓷杯碰到桌面,“叮咚”一響。
我擡頭迎上賀老的眼睛。
“終歸是個小孩子。”他收斂了目光,輕輕晃動手中的茶杯。
“再怎麽演,假的真不了……你和鐘翊從小交好,讀書後更是形影不離,你沒有害人的關鍵動機,而那些說辭只能應付一時,一旦你重新回到這個圈子,再謹慎的行為都能讓人産生懷疑。”
我愣住,腦海中閃過季節夏的猜測。
“我希望所有人忘記這件事,所以我找小張看着你,也是不希望你的出現喚起別人對那件事的議論,進而猜測、懷疑……賀遷再混賬,我到底還是她爺爺,看不得她再遭受身心摧殘,這點請你諒解我的自私。可現在,的确印證了我的想法。”
雙手暖不熱,涼氣朝五髒六腑散去。
我踉跄擡頭,忙說:“我真的沒告訴任何人……有誰在懷疑?”
“喬行。”
我哥?
賀老點頭:“他找人查事發路段查酒駕的執勤記錄,不過當時我已經處理了。”
酒駕?
我想起來,那天搬家喬行随口一問,我并沒當回事。
“當時沒查酒駕啊。”
“查了。”賀老定睛看着我,“記錄顯示沒有酒駕,一切正常。”
啊?
我在車裏睡了一會兒,是那時候?
“喬行又托你小舅調監控……你沒有告訴我你們曾經中間停過,那段路的監控他查到了,正是賀遷在開車。”
我眉頭緊皺。
旅游回來,我看到喬行、程洵和小舅從書房出來,難道是一起商量這件事?
還有沙發下那張交通道路圖,也跟這有關?
記憶裏一片混亂,一口氣直沖胸口,我急聲說:“是我忘了,不是故意不說!”
賀老目光冰冷,問:“你知道喬行得到通知需要調查的時候,在哪兒嗎?”
?
“機場。”他說,“他買了國際航班,正是賀遷所在的地方……他想直接去問個明白。”
我頭皮發麻。
先不說喬行知道真相,賀遷當時自殺未遂,以她的精神狀态,不知道會做出什麽。
賀老斂緊目光:“原本只是鐘家那小子暗中計劃,我并不想插手,也不想賀折參與……只是沒想到賀遷出事,他一氣之下摻了一腳。”
“調查時間實際是要晚一些,我不想隐瞞你,的确是我在後面推了一把,在喬行出國前把他攔住。”
我重新握回茶杯,只剩茶水的餘熱。
池中魚尾擊響鵝卵石,伶伶仃仃。
想了許久,賀老也等了許久,我開口:“您既然能為鐘泉順水推舟 ,是不是意味着有辦法讓我爸和我哥全身而退?”
他輕笑:“聰明孩子。”
“您想讓我怎麽做?”
“我可以幫喬董事和喬行,但你有辦法讓喬行打消對你的懷疑嗎?”他反問。
我艱難吞咽了一口氣,才說:“您等我想想。”
“可以,什麽時候想到了,我自然會幫這個忙的。”
他起身,朝池子裏撒了一把魚食,蓮葉底下是魚和魚的紛争。
我心煩意亂,告別要走。
突然背後傳來一句。
“這像不像過去的事情重演了一遍?”
我後背一僵,沒有回應。
我走出包間,走出酒店,走到微弱的陽光裏,大口喘着氣。
QIAO資産凍結,損失慘重,高層貪污的新聞一直占據新聞熱點。
沒兩天,讨論一路延伸,當年喧嘩一時的醜聞被重新提起,議論聲聲,争吵不斷。
緊接着,我肇事坐牢一事被爆料,但很快帖子被删除,關鍵詞也被鎖。
我猜想是賀老在背後指揮人公關,畢竟重提此事會将賀遷,乃至賀、鐘兩家都牽扯進來。
持續一周了,我徹夜難眠。
如果我提起和賀遷中途換位置開車,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喬行從沒透露過出國,也沒說過是去找賀遷,如果我提起又怎麽解釋。
如果告訴他賀遷自殺一事,可能會增加他的疑心。
程洵呢?他早就懷疑過我。那麽聰明一個人,我又怎麽騙得了?
我該怎麽辦,怎麽做。
一天一天,每分每秒将人不斷煎熬。
但是沒等我想出辦法,新的事件爆發,這件事和季節夏有關。
一天,吃午飯的時候,季節夏講完工作電話後,沒有動靜,遲遲不從卧室出來。
“夏天,飯要涼了。”
我連續叫幾次,見她沒反應,過去看看。
我推開半敞的門,她就坐在椅子上,手裏攥着手機,盯着屏幕,臉色煞白。
我心一緊:“怎麽了?”
她說不出話,直接把手機遞給我。
是一條很長的博文,還配了很多圖,開頭@季節夏的賬號。
博主自稱GU地産總經理顧游弋的妻子席音。
“季小姐與我先生自幼認識,一同長大。我也有一塊長大的玩伴,能理解青梅竹馬的深厚友情,因此從未幹涉過兩人接觸。”
“我也很欣賞季小姐的才華,常請她來家中做客,熱情招待,視她為好友。”
“但我沒想到,季小姐會勾引我先生!擁抱、喂食物、坐大腿……我朋友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信。”
“後來,我自己發現了。我和先生相互信任,從不翻看個人隐私,如果不是一次手機丢失,我借用他的,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季小姐那麽擅長聊騷!”
“這之後,我曾多次試圖聯系季小姐,想與她談談,但她對我避而不見。我托朋友帶話,結果卻從朋友那裏聽到她對我和我家人的羞辱。”
“我去了季小姐工作室,卻被工作人員轟出來,言語侮辱,暴力相加,推搡中我身體多處地方受傷。”
“季小姐拒不溝通,我無奈之下找到私家偵探,卻拍到她在婦嬰醫院做孕檢!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先生的背叛,去問他,他一口否定,可我已經對他産生了懷疑。
“聯系不到季小姐,我別無他法,抱歉占用公共資源,我只想要季小姐您的一個回應。”
下附圖片,一張是聊天記錄污言穢語,一張是當事人身上的傷,幾張是季節夏和顧游弋在一起的畫面,最後一張是術前檢查我陪她去醫院的那次。
評論多數同情博主,對季節夏全是惡毒謾罵。
字眼太髒,我看不下去。
重新回到正文,再看一遍,覺得十分可笑。
夫妻倆擇得太幹淨,通篇都在說季節夏蓄意勾引,将自己描述成寬容大度的妻子,将顧游弋描述成無辜受害者,将夫妻感情敘述得篤定情深——若真這樣,一個男人為何至始至終隐身,讓妻子去交涉?真當男的智障傻白甜?
更何況,實際情況我了解。
把手機還回去,季節夏看了我一眼,自嘲地笑了。
我嘆口氣,剛要開口,只見她脫口狠罵一聲,接着将手機砸得稀爛。
她整個人蹲在地上,薅着發根,不住顫抖。
她啞着聲音:“喬邊……他們都在罵我是婊.子、母狗、騷.貨。”
她求救似的看着我:“喬行知道了……會怎麽看我啊?”
她卸去冰冷的外殼,眼淚支離破碎。
我掰開她的手,輕輕勸着:“放心,我哥很聰明,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編造的。”
她極力壓抑着哽咽,推開我。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着。”
接着我出去,聽到門上了鎖。
我在客廳守着,來來回回翻看着那條消息,看得滿肚子火氣。
很快,顧游弋打來電話,我去陽臺接了。
“她手機打不通,人呢?聽說在你那兒!”
“嗯,她把手機摔了,摔了也好,看不到那些評論,罵得有多髒你看看吧。”我冷笑。
“倒是你,你老婆把你說得跟白蓮花一樣,怎麽,要夫妻聯手變瘋狗咬人啊?”
顧游弋氣急敗壞:“她懷孕的事我不知道,席音也從沒問過我,結婚後都是各玩各的,面兒都見不着幾次,我他媽怎麽知道她會來這一出?孩子呢?孩子怎麽樣?”
我一滞:“不是孕檢,是流産手術。”
“操!”
他破口大罵,緊接着不知踹倒了什麽,發出巨大響聲。
急促的呼吸就在耳邊。
“麻煩你先幫忙照看,我去找席音,晚上過去找你。”
“好。”
顧游弋趕來時已經是夜裏十點。
他臉色不好,胡子拉碴,頭發淩亂,見我便問:“夏天呢?有沒有吃東西?”
“我勸着吃了些,現在睡了。”
他朝門扉緊閉的卧室深深地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樓下到我車裏說。”
“嗯。”
一扇車窗放下,顧游弋把煙點上,又将煙盒送到我面前:“抽嗎?”
我接了,問他打火,他直接銜着自己那根,抵在煙頭上,把火傳過來。
“你!”
我一愣,迅速把煙拿到手上。
“帖子我在叫人處理,但就算把熱度壓着,也是紙包着火。”顧游弋呼出一口煙。
“席音開了小號,把夏天的個人信息、工作室地址、家庭住址全他媽給爆出去了,這娘們兒是要把人往死裏整。”
我說:“她家是不能回了,我這兒,估計你老婆遲早也能找到,得想辦法給她找個地方,先避一避。”
“是,我也這麽想的。明早我來接她。”
冷風簌簌,吸到鼻腔裹着一層煙氣。
我問:“不是各玩各的嗎,她為什麽這麽做?”
“她不願意離婚……可不麽?她家出了生産事故可不得我家來拖着,今年開年我打算離婚,她看到律師草拟的一份協議,自己開始收斂了浪蕩作風,當起好太太,背地裏悄麽聲地找我出軌的證據,鬧了幾回,估計想的是,離了婚還能多分點兒財産。”
顧游弋冷哼:“想的美。”
從前窗向外看,路旁兩側路燈幽暗,把影子剪得漫無邊際。
撣了撣煙灰,我問:“你對夏天什麽想法?”
“喜歡啊,不然呢?”他側頭看我,眯起眼睛,帶着一點薄笑,“誰他媽有病去睡一個讨厭的女人。”
他坐直了身體,煙霧缭繞在面前,表情一團模糊。
“我說真的,我喜歡她,想娶她……我知道她心在喬行那兒,可又能怎樣?喬行不搭理她,她還不是得可憐巴巴地跑我懷裏哭?”
他語氣輕佻,叫人聽不出真假。
一根煙抽完,我翻開手機,把席音放的幾張圖找出來,講我的想法。
“其實這幾張照片說明不了什麽,聊天記錄很容易僞造,她傷口的這張,頂多博人同情,但到底是不是夏天工作室人打的,沒法證明。”
“你倆的這些照片,都在遠處拍攝,也沒拍到很親密的接觸,這張呢,雖然是接吻,可你在駕駛座上,臉被擋了大半,說成任何人都可以。”
顧游弋邊聽我說,邊劃動照片。
“最後這張我陪夏天做手術,根本沒法說明是做産檢,而且兩個人,又怎麽說清不是我呢?況且當時我遇到了程洵他媽媽,為避免尴尬,說的是我在做婦科檢查……”
“說到底,這些所謂的證據漏洞太多了,剝開看,就僅僅是懷疑,關鍵就在于夏天知名度高,對外表現的完美,這種極端的反差,最容易讓人議論。”
聽罷,顧游弋重複道:“你們當時遇到了林阿姨?”
“嗯。”
他沒有繼續問,嘆口氣:“今天只顧着删帖壓消息,還沒怎麽仔細看一遍,聽你這麽一說,我心裏有數了。”
他按滅煙蒂,說:“行,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明早我來接人。”
“好。”我推門,邁腿出去。
“哦對了,你家那事兒別着急,着急也沒用,放心吧。”顧游弋說着,車打上火。
看着車影消失在遠處的漆黑中,我才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