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容不得去想、去後悔,我慌亂地找到手機,撥通張嘉蘭的電話。
“喬邊,網上……”一開口,她就小心翼翼地詢問那些消息。
我顧不得解釋,也不想解釋,說:“嘉蘭姐,你幫我聯系一下賀老,我有事找他。”
她答應,挂了電話。
我等着,心中惴惴不安,在客廳中來回走動,腿軟得發抖。
張嘉蘭回複我:“賀老說最近不方便見面,他讓我轉告你事情他會解決,你放心。”
末了她追問:“是網上的那些新聞嗎……”
我沒法回答,敷衍道:“你別擔心,我現在還有事情得處理,先挂了啊。”
賀老雖這麽說,可我……
手機上消息不斷湧來。
議論一邊倒,因為顧游弋的引導,大肆渲染了我的惡劣不堪,所以基本沒人對鐘泉的話産生懷疑,而我也多加了一條故意殺害的罪名。
我成了被集中攻擊的靶子,我被污言穢語和謠言包圍,其中一條寫着:“殺人償命,她怎麽不去死?”
我一晃神,向後撤步,忘記了地上有水,忘記了我的拖鞋打滑,直直後仰栽倒在地,後背短暫的麻木,接着疼痛鋪展開,血在水中蔓延——
哦,我還忘記了玻璃碎了一地。
每喘一口氣都是一種折磨。
我費力地撐起身體,氣流刮過後背,冷和疼交織,讓我忍不住弓着腰蜷起腳趾,汗水把頭發黏在臉上。
我緊閉上眼一點點适應這種痛,從地上爬起,打車去醫院。
下樓才發覺天氣這麽冷。
我沒法穿外套,凍得牙齒打顫。
疼,疼得發麻。
我塌着背走出單元門,右轉走去小區門口。
突然,有人從後面拉住我,他掌心滾燙,熨帖着皮膚。
我轉頭看清他的臉,倒吸一口氣。
“賀折……”
他看着我一言不發,扯着我胳膊走向他的車,打開門才松開,示意我進去。
身體的痛楚已經讓我顧不上拒絕,小心翼翼坐到座位上,佝偻着背,抓着窗戶的邊沿,防止颠簸中後背碰撞到別處。
全程無話。
漫長的沉默中只有我忍耐不住的呼吸,一聲一聲起起伏伏。
到醫院,護士帶我到急診室,我趴在床上,聽到剪刀剪開衣服的聲音。
“有點兒疼啊你忍着,我先把玻璃取出來。”
銳物剔出放到托盤中,碰撞出聲響。
我閉着眼,熱流與冷氣在後背流竄,偶爾可能有大片玻璃脫出,帶來陣痛。
“你是家屬?”護士停了動作,問。
“嗯。”賀折的聲音傳來。
“把這張表填了,去交錢拿藥,有一處傷口比較深,得縫幾針。”
“好。”
賀折去又回,護士給我打了針,縫合好傷口,囑咐道:“回去記得別沾水……這張紙上有注意事項,仔細看看。可以走了,記得一周後來拆線。”
我爬起來,衣服挂在前胸,背後嗖嗖發冷。
“等等。”
賀折靠近,把大衣脫下,只剩一件黑色薄衫。
他看我一眼:“把這個穿上。”然後放下衣服先出去了。
護士輕笑:“你都傷成這樣了,他還鬧別扭呢。”
我一愣,開玩笑說:“可不麽,小時候吵架和好從來沒有低過頭。”
“哎呀,想不到還是青梅竹馬。”
這句說完賀折剛好返回,目光一晃。
我讪讪低頭,找到鞋穿上,跟着他離開。
回程也是一路無話,身上的衣服充塞着他的氣息,也把一些關于他的記憶呼喚出來。
我記得有一次過年。
小孩聚在一起打麻将,輸得畫花臉。
賀遷贏得最多,我被左一筆又一筆塗塗抹抹,這邊臉一個王八那邊臉一個丁老頭。
我不在意,樂呵呵任由他們笑。
賀折他們後來才到,賀遷宣揚我手臭,她不玩了。
我不信邪還賴在麻将桌上,賀折坐到對面打了一把,看起來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的,結果竟然輸了。
他苦笑:“剛摸牌手生。”我算是揚眉吐氣,拿着筆過去,他揚着下巴看我,笑意溫柔,任由我在他臉上畫。
畫的什麽?鼻子上圓形,左右臉分別三根胡須,是一只貓咪。
他們起哄:“賀折,賀折,正好學聲貓叫,讓喬邊開心一下。”
他裝作耳旁風,站起來,卻用只有我能聽到音高,“喵”了一聲。
低啞軟糯,把耳朵搔弄出一陣癢。
車停穩在小區樓下,我把衣服脫了要放到座位上。
賀折冷眼看着,說:“髒了,扔掉吧。”
我重新收回,自諷自嘲:“扔了多可惜,正好配我,都不幹不淨。”
他齒間啧了一聲,目光凝向前方,臉上盡是厭煩。
我識趣地下車,馬上他便開走了。
心裏難受想喝酒,護士囑咐不讓,可我還是沒忍住,心想就一瓶,一瓶沒事。
可一瓶人不會醉,不會醉就還會被痛苦糾纏,便止不住多喝了一點。
我想讓自己爛醉,爛醉就能到夢裏,我想躲避殘酷的現實到夢裏長睡。
日光竄上眼皮,醒來頭痛欲裂。
我長時間側躺,起來時感覺一半身體都是麻的。
衣服黏糊糊貼着後背,我繞過胳膊一摸,怪自己作,傷口滲出血來了。
對着鏡子,我反剪了手在後頭,揭開紗布,血水膿水泥濘在一塊。
我拿了碘伏塗抹,力度錯了,按在上面疼得眼淚直飙。
沒等清理幹淨,有人敲門,張嘉蘭來了。
“你怎麽來了?”
她解釋道:“昨天感覺你狀态不好,本想來看你但又覺得你可能不想讓人打擾,還是擔心你,于是今天就來了。”
“剛好,幫我塗藥吧。”
我告訴她我昨天摔到地上,被玻璃紮了一背。
張嘉蘭嘆口氣:“你自己一個人怎麽能行?正好我最近不忙,可以每天抽空過來一趟。”
“不用,我胳膊長能夠到。”
“再長也長不過猴子。”她說着,收拾好換下的紗布。
“我見的人多了,還沒幾個能看錯的,雖然照片把你拍得不堪,但我不信你是那種人。”
我揉着抽痛的太陽穴,笑了笑。
“沒關系,只要有人相信就行。”
況且那些都只是鋪墊,喬行他們真正在意的是後者,我是什麽樣已經無所謂了。
“你什麽意思?”張嘉蘭看着我,緊皺眉頭,“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你明明知道為什麽不澄清?”
“照片是真的,不是合成,都是我,我沒法解釋。”我說,“我解釋了誰會信?就算我澄清,也會有人出來拿出更多東西……不過倒也好,我朋友能從裏面脫身。”
“你去求賀老,他會幫你的。”
窗外天空透藍,像一面盛着湖泊的鏡子。
我遠遠的看着搖了搖頭。
張嘉蘭走後不久,手機響了,程洵的名字在屏幕上長亮,我只是看着,等他自己挂斷,再打第二遍,挂斷,然後是第三遍。
我早告訴過程洵我怕會害了他,可他說:“不會的,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一語成谶。
雖然程家公關迅速,但程洵的身份、職業已經被人扒出來,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被人議論、諷刺,說他“接盤俠”“綠帽奴”“睜眼瞎”,說他犯賤,說他被我傳染了病,其中還有他的學生懷疑他人品不正要向學校舉報……
我邊看邊哭。
他那麽清白無瑕的一個人,終究被我拖進惡臭的陰溝。
我慶幸他和謝如岑現在不在本地。
我設想着他站在我面前,可能會像喬行一樣給我一耳光,說句一刀兩斷的話,從此往後不再往來。
也挺好,他短暫疼一下,總比被我不斷折磨好得多。
這時又有電話打來,一個陌生號。
“喂。”
“喬邊是吧,玩兒男人是不是挺爽?他們能滿足你嗎,要不跟哥哥玩兒,不行的話哥哥還有好幾個兄弟,你來保準你開心……”
我挂了,緊接着又是一通。
“野雞騷貨趕緊滾出來道歉!季節夏被你害得那麽慘,沒讓你自殺就不錯了!你家地址我馬上扒出來,再不道歉我去給你送壽衣……”
沒過兩三分鐘,又一個陌生號,我看着,一個接一個電話,一條接一條短信,手機躺在那裏,沒有熄滅過,也沒法使用。
忍耐了幾分鐘,我摳出電話卡,然而世界并沒有就此安寧。
這時,我才開始害怕。
我覺得家裏不再安全,于是反鎖上門,将沙發椅子推到門口,緊鎖窗戶,拉上窗簾,再躲進卧室,就這樣,暗無天日、不管不顧地待了三天。
這三天,因為負面新聞,QIAO損失慘重。
但另一方面,賀老出手,舉報人被發現收取QIAO競争對手A集團賄賂,父親和哥哥情況轉好,随後發布了一則和我脫離關系的聲明,并公開向鐘家道歉,頗有大義滅親、知錯能改的樣子。
這一舉動加上被惡意舉報,博得了不少同情。
中介發來信息,說我租的房子被人在外面噴了漆,房東很生氣索要賠償,不再讓我租住,要我兩天內搬走。
我到的時候小單元門口蹲着倆人在抽煙,都是年輕的女孩,發色鮮豔,服裝新潮奇特,我多看了一眼。
上樓,我就看到牆上、房門上淩亂的噴漆,髒話連篇,寫着“騷雞”“臭□□”“殺人犯”,我的照片被打印下來貼着,臉被劃爛,滿是□□的塗鴉,空氣中隐約散發着臭氣,中介說是有人潑了尿。
我當即背身過去,捂住嘴幹嘔了幾嗓子。
房東大姐到了,看到我後一頓火氣,直接厲聲責罵:“我真要氣死了!你看看我好好的一個房子讓你弄成什麽樣兒了?!啊?當初看你小姑娘幹幹淨淨,覺得肯定是個好孩子,誰曾想這才多久,就出了這檔子糟心事兒!我給那麽多人租過房子就沒見你這樣的!三天兩頭有人跑來搞破壞,你說以後讓我怎麽往外租!”
我只能不住道歉:“阿姨,是我不對,需要多少賠償您說我一定給您。”
中介說了個數。
“要是只需要錢倒還好說,我看了網上的新聞,你說你怎麽就不學點兒好,就因為你,這兒地址叫人扒出來,每天都來幾波人砸門的砸門,潑漆的潑漆,我出去阻攔一個個的直接沖我這兒罵!我每天擔驚受怕,你倒好,躲遠兒遠兒的,他們就把氣都撒我家!往後都這樣,我這房子還要不要啊!你說怎麽辦吧!”
我咽了一口氣,覺得累極了,說:“阿姨,我會在網上發我搬家的帖子,實在不行您要是不嫌棄……這房子我買下來。”
中介和房東都愣了。
“有錢買房子你租什麽房啊……”房東嘀咕,“先找人來清理吧,至于賣房子,我回去跟家裏商量商量,今天就這樣吧,具體賠償中介跟你說。”
她剛下樓,我看到單元門口那兩個女孩從電梯走過來。
“你就是喬邊?”其中一個說,“嘿,剛竟然沒認出來,就說你得回來吧,可讓我們給等着了。”
看她們的樣子,我向後一退:“你們想做什麽?”
“你不是喜歡男人嗎?給你!”
突然眼前影子一閃,我被不知什麽東西潑到臉上、身上,粘稠的白色液體帶着腥氣,刺鼻難聞,讓人連連犯惡心。
反應過來後,我腦子空了一片,積壓許久的火氣充盈全身,感覺要炸開。
我看着發笑的兩人,瘋了似的将其中一個猛推到地上。
她掙紮我直接雙臂扣緊,勒在她脖口,另一個人見狀要把我拉開,扯不開直接上手錘我後脊,傷口崩裂的痛楚我感受不到,只有憤怒和恨在胸口如烈火般燃燒。
中介上前阻止,亂成了一團。
“我的确不是好人,你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爹媽就是這麽教育你們?!讀這麽多書都他媽讀到狗肚子裏了!?我就算受懲罰也輪不到你們來伸張正義!我殺過人,什麽都不在乎,不怕死的你們再敢試試!!”
惡心的液體滴滴答答地落下,我壓制不住想吐。
被我鉗制住的人在哭,蹬着腿,吓得不輕,斷斷續續地求饒。
我疲憊不堪,翻身下來靠着牆閉着氣,她們兩個連滾帶爬,後一個氣不過,離開前給了我一腳,直踹在肩頸。
呵。
這一刻,好似人生走到了底,再往下就是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