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以為最狼狽的時候就是現在,滿身污穢,都是惡臭。

可還有更糟的。

中介手足無措,我讓他先走,賠償的事電話聯系。

人走後我扶牆站起來,在包裏掏鑰匙,可找不到。

樓道裏響起動靜,我慌的把東西撒了一地。

我蹲下胡亂攏起東西就往包裏塞。

這時電梯門開,有人的腳步走近,再停下。

擡頭,我看到了程洵,然後是謝如岑。

程洵的神情震蕩,我在他目光下,像被生生活剝開。

“喬……喬邊?”謝如岑呆愣愣看着我,她靠過來。

“別,太髒了。”我扯出一點微笑,“來看笑話嗎?不好意思你們來晚了,人剛走。”

謝如岑紅着眼睛:“你別這麽說,網上的話我根本不信……”

“不信?我真是……”

我低頭咬了咬後槽牙,擡頭笑了。

“我真是很煩你,你知道我為什麽對你那麽好?因為你跟那個死去的女人很像,送給你的東西,我他媽管你喜不喜歡,但都是她喜歡的!”

謝如岑身體一震。

“我對她那麽好她為什麽最後不站在我這邊!她明知道說出去我的下場!死人說不了,那麽你呢謝如岑,你能告訴我嗎?!我對你那麽好你也會這麽對我嗎?!”

“你……瘋,瘋了……”

謝如岑被我吓到,眼裏兜着淚,語無倫次地向後退了幾步。

程洵眼神無奈,他輕輕望着我,嘆口氣:“進去先洗個澡。”

他不嫌髒地伸手攥住我手腕。

我愣住,立即抽手,笑說:“程老師就這麽喜歡犯賤啊?你回來找我做什麽,還不趕緊去醫院查查有沒有得病吧。”

他眸光波動,一臉淡然:“不用這麽激我,我不會信。”

我……

我拿指甲掐着手心,揚頭依舊笑着。

“一切都是你的一廂情願,我根本就不喜歡你,你上趕着我不要白不要,你也就是個備胎……我不愛你,我他媽早對你厭煩了!”

鑰匙找到了。

我轉身開門進去,馬上要關,程洵上前一步堵住,壓抑着不穩的氣息。說:“別把我當傻子,我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你是什麽樣的人我知道……喬邊,你不用怕。”

太溫柔了。

我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他身穿白大褂,走在幽靜的實驗樓裏,像一道幹幹淨淨的光。

我想起他遞給我一杯滾燙的水。

後來聊起,他說:“我是故意的,我需要時間進行心理準備……向你要聯系方式。”他笑起來,紅了耳尖。

如果早一步遇到,我會誰都不要,只要他。

哪有如果呢。

“你可以不信……”

我望着程洵:“但我不愛你這句話……你心裏明白,我說的是真的,何必呢程洵,自欺欺人可不好。”

說完,我不等回應直接猛摔上門,他伸手攔,手指直接被卡在縫隙中,疼得他倒抽一口氣。

“程老師!”謝如岑驚呼。

“你!”

我心一驚,重新開門,看清他泛紅的眼眶,将剩下的話吞到齒後,狠心将他拒在門外。

屋裏很暗,也冷。

我抵着門屏住呼吸,隐約聽見謝如岑說話,程洵未發一言。

片刻後腳步聲響在走廊,一切恢複了寧靜。

臭!

臭魚爛蝦的腥味混着痛楚一同襲來,胃裏攪弄翻江倒海,我幹嘔着,急忙跑去洗手間一陣狂吐。

猝然間,我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頭發上粘着液體,臉上脖子上一片污濁。

髒透了。

媽的。

顧不得後背的傷,我放開洗澡水,脫了衣服扔掉。

熱水剛澆到傷口上,疼得我哆嗦,只能保持一個蜷縮的姿勢。

我把臉埋在水中,任由水流沖刷。

我擠了很多洗發露狠搓頭發,恨不得将它們薅斷,恨不得連根拔起。

髒。

髒就一直洗,洗到洗發液、洗面奶都用光,又找來能清潔消毒的東西,一邊哭一邊清洗。

直至熱水變溫水,溫水變涼水,涼水變冰水,把我澆得打顫。

真累啊。

力氣被一點點抽幹,我腦子沉得擡不起來,眼前一片眩暈,勉強只能粗略擦幹身體穿上衣服,衣料擦過創口,麻木的刺痛也敵不過困意。

我栽倒在床。

我起不來了。

我夢到了小的時候。

賀折家院子裏有一棵茂盛的銀杏,到了十一月載滿金黃。

那個時候,小孩兒最喜歡到他家玩。

有的爬樹,比如顧游弋、祁信、賀遷。

有的在樹底下,孟幻喜歡翻科幻畫報,鐘翊遛兔子“喬美麗”,喬行、賀折和燕揚玩解謎游戲,季節夏打着瞌睡睡着。

我在把他們畫進作業。

秋日午後的暖光穿過銀杏枝葉的罅隙,星星點點灑在人身上,再被人從肩膀輕輕抖落,掉在地上,碎成一片橙黃。

漸漸長大,各忙各的,能聚在樹下的機會也少了。

只有我常來,在樹下聽常阿姨講畫、改畫,看葉綠到染黃再到凋零。

她溫聲細語,我有時聽着聽着犯困,趴在桌上睡去。

醒來,經常看到賀折也在,他低頭看書,斑駁日光灑上眼簾,他聽到動靜輕輕一掀,嘴邊一個笑意。

我問他:“你在讀什麽?”

“《白鯨》。”

往後每次都見他看這本書,讀了一年都沒讀完,我笑他裝腔作勢。

他搖頭說:“沒法集中注意力,看不下去。”

他望向我輕笑,停頓後,多加一句。

“……但,還是很想看。”

夢中混沌淩亂,壓得人喘不上氣。

我像在水深火熱中,一面覺得冷入骨髓一面覺得燙得燒心。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瀕死之感一浪一浪地席卷,喚醒了求生的本能。

我爬下床,摸索着找到手機。

按開屏幕,光亮灼進眼睛,我只能費力地撐着眼皮,我找到通訊錄,在一行行晃動的小字裏搜尋到一個,撥過去。

手機貼在耳旁,空白的等待聲毫無起伏地刮擦而過,甫一接通,沒等說話,我喘着氣,先求着。

“來救,救救我……”

颠簸在晦暗中,我在朦胧中聽到有人将門推開。

他腳步漸近,近到我身邊,然後迎面一股秋天冬夜的寒冷氣,徑直湧入鼻息,嗆得人想咳嗽。

接着是一個溫熱懷抱,我接觸到他皮膚的涼意,忍不住将頭貼上去,朝那一點兒地方嗅探尋覓一些清涼。

睡得太糊塗。

我睜眼,卻還覺得仍在夢裏。

我以為看到了賀折。

我邊哭邊呢喃着。

“賀折……賀折……我好想你啊……”

懷抱擁緊,我的溫度傳給他。

他剝開了一身嚴寒冷意,也變得熾熱滾燙。

我醒來是在半夜。

我趴在病床上,因長時間一個姿勢,脖子發麻。

面前亮着一盞燈,燈色昏暗,把影子投在牆上。

等适應了光,把情況捋清,我撐起身體轉了一個方向,卻看到對面的空床上,賀折側躺在一片暗影中。

他閉着眼,眉間舒展開,呼吸清淺,光沿着他的額頭到鼻梁再到下巴,鋪了一層溫柔暖色。

我一愣,翻身發出動靜。

他察覺到後睜開眼,直直地望着我,眼裏一豆燈火,蒙着看不透的霧障。

我們之間只有兩張床的縫隙,他看我,卻像隔着千山萬水。

“怎麽是你?”我問,嗓子啞着。

他輕眨下眼,喉結微動,翻身朝上用手擋住眼睛,淡淡地說:“你打的電話。”

“……抱歉……撥錯了。”

“你本來想打給誰?”

“随便哪個吧。”

我意識不清,哪管是誰。

他冷冷地笑:“那還真巧。”

“……”

他背過身躺去,舒出一口氣,說:“很累,睡了。”

一夜到天亮。

清晨的天空是一層鉛灰,枯枝敗葉疏疏零零。

我掩住嘴打了個呵欠,眼裏洇出水霧,水霧中是平躺在床上的賀折,從額頭到鼻梁,再到下颌、喉結,線條流暢,一氣呵成。

他長得……像他病逝的媽媽。

我只在照片裏見過一次,明眸皓齒,笑容溫柔。

以前他過生日要過兩次,一次是假的,和喬行一樣,當作交際應酬的由頭,辦得隆重,是在夏天。

一次是真的,知道的人不多,很低調,是在靠近春節的冬天。

那一天,把一個不大的蛋糕分了,就算過完生日。

後來,我母親的決絕離開讓我理解賀折,當生日變成了思念甚至是埋怨,誰還想慶祝呢。

我跑去跟他說:“反正我和你生日差不了幾天,你就別過了,來跟我過,我們能買一個好幾層的大蛋糕,不虧。”

他以為我一時興起,笑着應下。

可不曾想,接下來的十多年,直到他出國讀書,他的生日,都在我那天,都是兩個生日帽,都有兩層蛋糕。

後來,鐘翊出事,我再沒過了。

我聽到賀折輕咳一聲,估計他要醒,便馬上閉了眼睛。

衣物摩擦娑娑響動,床晃一下,腳步聲漸遠。

開門關門,不一會兒響起說話聲,像是打電話。

交談持續了一段時間,我敵不過困意睡着了。

護士喊我起來換藥,我醒來發現賀折竟然沒走。

他坐在對面床鋪上,手裏拿着一杯咖啡,打眼看着我,表情冷淡。

護士啧啧嘴:“你這怎麽弄的啊,感染發炎,傷口都爛了,昨天送來時燒到40度,昏迷不醒,把你老公快吓死了,瘋了一樣拽着醫生求他給你治病。”

我一愣。

賀折冷聲道:“我不是她丈夫。”

“哦,還沒結婚呢……往後可別這麽作,身體是自己的。”

護士繼續誤會,在我背後又塗又抹,打上紗布。

賀折沒再多解釋。

護士囑咐了兩句,出去拿吊瓶,她走後,賀折說:“我打電話給程洵,估計快到了。”

我皺眉頭:“你叫程老師來幹什麽?”

他冷哼:“不然呢?”

“不是……是我不想見他。”

“為什麽?”

他起身,将咖啡杯放到櫃子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因……”

我剛說一個字,就看到程洵出現在門口,未等看清他,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

我一把抓住賀折的領口,将他扯了一個趔趄。

他俯身,滿眼錯愕迷離。

我揚頭,又兇又惡地吻上他的嘴。

閉上眼,我沉迷在他滾燙的唇齒間。

他身體一顫,從驚詫、來不及反應,到接受,化被動為主動。

他手臂撐在桌上,右手捧住我的臉,引導我喘息,再擠進舌頭,将咖啡濃香的苦澀卷入我的口腔。

我陷在迷亂親吻中,微微掀開眼簾,看到門口的程洵臉色灰白,他紅了眼眶。

還不夠。

我傾身貼着賀折,伸手到他衣服裏面,撫摸他發燙的後背,沿着脊椎骨一節節攀援着,他顫栗地一縮,回應得更熱烈。

我看着程洵,程洵看着我,他眼裏漸漸成一片死灰。

這時候護士回來,看到門口的人:“杵在這兒幹啥?怎麽不進去啊……”

賀折猛的僵住,要停下,被我緊緊抓着,動彈不得。

護士立即看到我和賀折在接吻。

“天吶這大白天的……”

她低聲罵了一句,退出去了。

程洵抿着嘴唇,始終不發一言,看得我眼睛發澀。

賀折一反常态,猛烈進攻,他用上牙。

我皺起眉頭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程洵已經不見了。

見人離開,我松一口氣,想将賀折推開,他卻用力緊扣着我下巴,牙上一狠,一股鹹味,血從嘴角淌到下巴。

我被咬了一口。

他停在我頸間低聲喘氣,我心裏一片空,小心翼翼地嗅着殘存在嘴上的氣息。

他恢複了平靜,下唇殘留着一抹鮮紅血跡,把他陪襯出一絲妖冶。

“你利用我?”

我恍惚一瞬,然後咧嘴笑了:“不然呢?”

他低垂眼簾,眼裏冷森森的。

我托起下巴,眨了眨眼:“太膩了,他纏得太煩人,我早想把他給踹了,謝謝你啊。”

賀折一愣,蹙起眉心,目光掃在我臉上,帶着困惑和迷茫。

我強扯出笑。

他伸手箍住我下巴,大拇指擦過被他咬傷的嘴唇,将血帶到臉上,然後他俯身,和着血吻上來,唇齒交融,呼吸纏繞,讓人迷亂眩暈,催人抛下身後紛繁複雜的心事,沉醉在欲望中。

我仰着脖子回應他,伸手環在他脖子上,将整個人帶進他懷裏。

我以為這樣就能得到他。

呵。

短暫的沉淪如同一輩子。

賀折将我扯開,雙眼蒙上一層水汽,他看着我,睫毛輕輕顫抖。

我抹了一把嘴,問:“你不嫌我髒啦?”

他停了幾秒,冷聲道:“我現在看你,不過就是一個還有點姿色的妓.女。”

“是啊,我可是有好多大金主。”我不安地晃動腿,嘴上胡驺着瞎話。

“你有空可以跟顧游弋他們好好交流交流。”

賀折看我一眼,問:“孩子呢?你去流産,是誰的?”

我胡扯道:“管誰呢,反正不是你。”

他聽後,咖啡一飲而盡,低頭自嘲地笑一下,重新看我。

“你好自為之,以後……就算你快死了,也不要再告訴我,救你我嫌惡心。”

他攥爛紙杯,發狠扔進垃圾桶,決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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