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藏書閣的燭火雖盡滅, 但還有從窗外斜灑進來的淺光。
時柒緊緊地盯住古籍方?向?,沈拂塵沒有松開她,而是擡了擡手, 古籍像是被線扯起,落到他?掌心,“你解不開的。”
沈拂塵單手壓制着時柒, 另一只手翻閱着記載着情咒頁面的古籍, 也伸過去給她看,指端指着其中一行?字,久久沒有挪開。
這一行?字的內容是:除下情咒者, 他?人無法?解。
其實他?壓根不用特地空出一只手來壓制時柒,因?為他?們靠得太近,所以情咒的牽引抵制不住, 她的行?為只會像木偶任人扯線。
可沈拂塵仍然心有餘悸。
他?剛醒過來時,利用情咒召時柒, 她沒有動?靜, 以為傳說中的禁咒——情咒也不能真正地留住人。
來到散派藏書閣才發現原來是時柒硬生生地劃傷自己,這才争取了一些時間,情咒還是有用的,但也證實了她想要離開的強烈決心。
沈拂塵指尖輕顫着。
他?抓起時柒被劃傷的手腕,将衣袖往上一揭, 露出傷痕和鮮血, 低頭張嘴含住,将血液一點兒一點兒地咽下去,用舌尖輕撫着那被劃出來的醜陋傷痕。
時柒雙肩瑟抖了一下, 沈拂塵的舌尖緩緩地推進傷口外翻的血肉,像是一條軟蛇要鑽進去, 妄圖與她融為一體,成?為連體嬰兒。
感覺既滑膩,又可怖。
不知何時,他?們躺在藏書閣地上,時柒的青絲散開,與地板的顏色對?比明顯,沈拂塵親吻着她的傷口,死死地摟着她。
地板微涼,也十分?硌人,他?帶着血腥味的薄唇輾轉地落到時柒側臉,卻停住了,輕聲說:“白時柒,我做了一個噩夢……”
也不是噩夢,而是百年前。
夢的開始是時柒剛将沈拂塵抓走,他?被鎖在地牢裏,雙手雙腳皆拴上了鎖鏈,白皙的皮膚被沉重粗糙的鎖鏈磨得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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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慘遭蹂|躏的模樣。
剛受過天?劫,修為又被封住,形同廢人,沈拂塵沒什麽?表情地望着地牢滴水的牆面。
一只蟲子奮力地往上爬,卻屢屢被滴下來的水砸到,同伴運氣好?,走在前面,原來已?經到達安全地方?,見此打?算回來助它。
他?輕輕地晃動?從牆面牽拉過來的鎖鏈,兩只蟲子都沒逃掉,跌了下來,長腿伸過去,一踩,屍骨無存,與污泥混為一體。
它們的感情如此之深。
想必一起死也是願意的。
一道很輕的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沈拂塵眼皮也沒擡一下,紋絲不動?地看着地面,豔色的紅裙擺撞入視線範圍內。
時柒彎下腰,屬于少女特有的香味撲鼻而來,他?眼睫微動?。
她用手指擡起了沈拂塵的下巴,是一個在民間來說很輕佻的動?作,端詳着他?,绮麗妖冶的面容綻開一抹笑。
“沈拂塵,我喜歡你,我叫白時柒。”這一句話像是在解釋自己為什麽?會抓他?回魔域囚|禁起來。
沈拂塵覺得這個好?看的笑容很刺眼,想毀掉,若不是雙手被鎖鏈桎梏着,怕是會忍不住撕爛時柒這一張帶着笑的美人面皮。
時柒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還欲說話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帶着一絲怒火的聲音,“時柒。”
她轉過身去,一名身穿黑袍的陰柔男子快步地走進地牢。
這一名男子正是魔族之首白葉。
他?的目光先是在沈拂塵身上徘徊良久,再?回到時柒臉上,強行?壓下憤怒質問道:“你為何不殺了他??”
時柒再?次轉過身來,變成?面對?沈拂塵,他?能清楚地看見對?方?表情。
她抱着白葉的手臂,語氣不自知地帶上幾分?撒嬌,唇角的笑卻跟剛才不太一樣,真心了不少。
“大哥,我喜歡仙門的君離仙尊,就是他?,沈拂塵,抓他?回來并不是為了殺,你也別整天?喊打?喊殺的,和氣生財嘛。”
白葉眉間猛地一跳,難得地甩開她的手,“你喜歡他??你不過才見他?幾面便說喜歡他??白時柒!不要胡來!”
直呼名字代表他?生氣了,連名帶姓叫人代表他?非常的生氣。
時柒跟白葉生活多年,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死皮賴臉地又摟住他?的手,“大哥,我對?他?一見鐘情不行?麽??不要生氣了。”
白葉沉默片刻,擡步離開,任由她在後?面叫多少聲大哥也沒停下。
地牢的牆面還在滴水,“滴答滴答”地響,時柒站在原地一會兒,吩咐侍女送新鮮的飯菜上來,她親自喂給沈拂塵吃。
沈拂塵一開始不肯吃,時柒耐心很夠,還親了他?一口。
他?愣住許久。
這一招很管用,沈拂塵終于張嘴吃飯了,她得逞後?眉眼彎彎,像是很高興,發上戴着的花環也不及半分?好?顏色。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沈拂塵并不覺得待在此處跟待在仙門有何不同,興許是有的,每一天?時柒都會來找他?,跟他?說很多話。
她并沒有鎖住沈拂塵多長時間,很早便解開了鎖鏈,像是知道他?被封住修為後?逃不出魔域,很放心。
他?們就這樣相?處了兩個月。
有一天?,沈拂塵出了房間,漫無目的地亂走,走到魔域的一條橋,轟然下起大雨,他?沒準備冒雨回去,下去橋底避雨。
從早上到現在時柒都沒有來找過他?,一反常态,跟往日恨不得黏在一起不同。
沈拂塵沒太大感覺,毫不在乎,一開始便猜到她常挂在口中的喜歡不過是一個幌子,真實意圖應該是別的東西。
只是呢,他?不會讓她得逞。
沈拂塵最喜歡看到的便是人求不得的模樣,也喜歡看人怨恨到歇斯底裏的瘋狂模樣。
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大多憤怒、難堪、悲傷、痛苦,有些甚至會卑微地去祈求,他?每每看着他?們臉上豐富多彩的神情就會有一種怪異的興奮感。
他?們有他?缺失的正常感情又如何,還不是活得不盡人意。
魔域無白日,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連綿不斷地落下,濺得附近的池水漣漪不斷,荷花亂顫,沈拂塵一襲白衣立旁側。
忽聞一道少女輕靈的嗓音,似乎在喊,沈拂塵。
他?擡眸望去。
時柒今天?穿的裙子顏色依然璀璨奪目,愛好?穿各種好?看的裙子,腰間束帶收着纖細的腰肢,裙擺褶皺錯落有致地下墜。
上身沒有下裙擺的繁瑣,只是簡簡單單的薄紗,她胸口前的綢帶打?着結,細細的兩條綢帶自然地垂落,随着走動?,往後?吹撫。
她一手持着紅傘,一手抱着一個紙袋,傘面被雨水打?得晃動?不止。
紙袋被時柒護在懷裏,似怕被斜灑進來的雨水淋濕,遠遠地看見沈拂塵站在橋底避雨,眼睛一亮,加快步伐。
分?明雨勢很大,他?卻仿佛能看清楚她的臉,眼睛貌似也被雨水沖刷過一樣,幹幹淨淨,不摻合一絲雜質,亮得令人心頭一悸。
雨水落到地面彙聚着流淌,鞋子踩過會濺起來。
時柒的蓬松裙擺被濺濕了,鞋面也是,卻還是走得很快,碎發被順風吹進傘下的雨絲灑濕,一縷一縷地黏着臉頰,顯得皮膚更白。
沈拂塵站着一動?不動?,就這般看着直奔自己而來的她。
不到須臾,紙袋被塞入他?手中,還帶着一點兒溫熱。
時柒跑到了橋底,氣喘籲籲道:“聽說你喜歡吃民間的蒸糕,我去買回來的,你快嘗一下,還熱着呢。”
大雨滂沱,小?小?的一把傘根本阻擋不住狂風暴雨。
她衣裙差不多全濕了,黏在玲珑有致的身體上,頭頂的花環花瓣也有星星點點的水滴。
時柒狀似沒有察覺到,眼睛盯着沈拂塵,問:“怎麽?了?不喜歡吃了麽??”
這可是她一早從魔域出發到民間找人現做的,還是他?的故鄉那裏找的當地人,回來的時候還怕涼了,用術法?小?心地溫着。
沈拂塵是在仙門長大的,但是她母親的故鄉是寒山鎮,寒山派出的第一名仙門聖女,他?小?時曾被帶回去過一次,也僅此一次。
這并不是什麽?秘密,不少人都知道,時柒也能打?聽到。
沈拂塵垂眸看着紙袋裏的蒸糕。
第一次有那麽?強烈的沖動?,想殺一個人,他?想殺了她,為什麽?呢,不知道,只知道很想很想殺了她。
讓她就以這幅模樣死去,在這個雨天?,蒸糕甜膩的香味從紙袋散發出來的這一天?,池中蓮花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的一天?。
時柒卻抓起一塊蒸糕放到他?嘴邊,“真的不嘗一下麽?。”
時間緩慢流逝,沈拂塵還是張了嘴,咬下來那塊尚有餘溫的蒸糕。
雨天?過去後?不久,他?們行?了魚水之歡,就在沈拂塵住的房間裏。
是時柒給他?下了藥,等?他?藥效散開,她一邊顫顫巍巍地解開他?衣衫,一邊說她也不想的,卻不想被反身壓下,身上的裙子被撕破,碎布挂到脆弱腳踝,如風中淩亂的葉子飄忽不定。
第二天?,時柒從床上起來,居然發現沈拂塵發燒了。
她以前只聽說過女的第一次太過了會發燒,從來沒聽說過男的會發燒,還燒到全身滾燙似烤爐一樣。
時柒衣不解帶地照顧沈拂塵幾天?,他?醒過來時已?經是生病後?的第四天?,她趴在床榻邊,閉着眼睛,臉頰被壓出幾道粉色睡痕。
她的手還是牽着他?的,似是為了方?便時刻探體溫。
沈拂塵沒有叫醒時柒,而是垂着眼看了她許久,窗外的烏鴉嘶啞着嗓子一聲一聲地叫着,繞着屋頂盤旋。
春去秋來,過了小?半年。
白葉像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幹預時柒是如何對?沈拂塵的,她得了空閑,爬上魔域的千年古樹睡覺。
也許是喝了魔族人釀的後?勁很大的酒,時柒一躺便是幾個時辰。
落葉紛飛,少女衣裙随風飄起,發絲垂落,黑衣青年動?作很輕地上了古樹,凝視着她片刻,最後?緩慢地彎下腰,在她沾染了酒香的唇瓣落下一吻。
他?缱绻呢喃:“妹妹。”
沈拂塵站在不遠處,看着白葉既克制又極為矛盾失控地親着時柒。
他?眼睫輕動?,捏爛了手裏的花環,破碎的花瓣落到地面,很快被風吹了去,飄着,或被落葉掩蓋在下面,直至腐爛成?泥。
看似平靜的日子終究被打?破,幾年後?,仙門率領衆弟子趁白葉閉關修煉,圍剿時柒,她——死了。
沈拂塵回到仙門,繼續住在清冷的冰霜閣,卻能幻聽到少女清脆的笑聲,到了新年那晚,仙門到處熱鬧不已?,天?空煙花不斷。
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仙門後?山,那裏種着五顏六色的花,待回過神來,掌心多了一個形狀漂亮的花環,剛才一枝花一枝花地摘下來,親手做的。
很合适戴在時柒頭上。
可她已?經死了啊……
雪花飄落,砸到沈拂塵眼睫,化成?一滴水,順着眼角滑落,花環墜地,上面的花瓣四分?五裂,随後?便被鋪天?蓋地的雪壓下。
藏書閣靜谧到連心跳聲都能清晰地聽見,沈拂塵将側臉輕輕地貼到時柒的心口,感受着血肉骨骼下的溫度,“白時柒。”
他?又叫了她一聲,然後?進了她裏,就在散派的藏書閣中,一個時時刻刻都有可能來人、窗戶敞開的地方?。
只因?為沈拂塵真的太迫切地想證明一件事了,在噩夢過後?,迫切地想證明時柒還活着,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他?幻想出來的。
白時柒、白時柒,一個永遠都揮之不去的名字。
沈拂塵不知道自己對?她是一種什麽?感情,或許是扭曲到不可思議地步的,但他?真的需要她,像是吸食了五石散,瘋狂又不可遏制。
他?把自己放進她的身體內,還是只有這樣才能尋求片刻的安心。
而時柒則覺得沈拂塵瘋了,徹徹底底地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