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信送出去後,很快就有了回音。
韓菀突然邀約,字裏行間還透着鄭重,楊于淳有些詫異,但他很快送回一封信表示同意。
雪後初霁,天空一碧如洗,天光和雪光交織映在窗棂子上,偌大的外書房安靜又敞亮。
韓菀放下手中信帛,對穆寒說:“楊表兄同意了,我們明日就過去。”
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很鄭重,為此騰出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午膳後稍稍休憩,披上鬥篷登車離開總號。
辎車朱輪輕微又有節奏的軋呀聲,韓菀特地乘坐裝飾常見的車架,一離開朱雀大街就把府徽摘了,慎防遇上自家家人。
青帷辎車進入內城,沿着青石板大街直入,一直到接近左徒府衙的一處名叫天香居的三層高樓才停了下來。
韓菀下車,直上三樓,進了左側的最後一間雅間。
這雅間她訂的,楊于淳回信語氣甚溫和,言道地點時間她确定後使人告他便可。
韓菀推開窗扇,空氣沁冷,前頭就是左徒府衙,屋宇層層疊疊,瓦頂檐角厚厚一層白皚皚積雪。
楊于淳早已開府置屬,親眼看見宏闊的左徒府,才更直觀感受到他的年青有為,左徒,郇國數得上號的人物。
當然,楊于淳未婚還是楊家世子,這府衙對他而言更像一個公署,襄平侯府才是家。
韓菀選了臨近府衙的一處酒樓,楊于淳願意遷就她,她也很體貼他的忙碌。
約在未正,但她早早就過來了,她對他有愧,總不能還讓對方等她。
她早了半個時辰,不想,楊于淳也很快來了。
酒樓就在府衙側,自有小厮來提點掌櫃,得知韓菀已到,楊于淳随後就過來了。
護衛遠遠見了,立即上樓禀報,韓菀聞訊訝異,她才坐下一小會。
她略略整理衣飾,才站起,便聽見雅間外腳步聲,皂靴落在木質樓板上,不疾不徐,穩健沉着。
一如楊于淳其人。
雅間門打開,外面見禮的聲音,韓菀擡頭望去,楊于淳已轉出雅間門前,他玉冠束發,一身正裝,藏青色的雲紋廣袖大衫威儀又厚重,襯得氣質愈發穩肅。
他緩步入內,韓菀斂衽:“楊表兄。”
楊于淳久居上位,為人端正持重,很沉穩,日常理政不拘言笑慣了,但對韓菀,他盡量溫和,俯身扶起:“表妹無須拘禮。”
回了一禮。
互相見過禮,二人在茶案兩邊面對面坐下,砂瓶裏的水已汩汩微沸,韓菀把研碎的茶末撒進去,片刻,滾燙的茶湯澆進兩個陶盞之中,她執起一盞,遞給楊于淳。
楊于淳雙手接過,颔首:“有勞表妹。”
“表妹可安?諸事繁瑣未得閑暇,我正欲這兩日去拜見姨母,姨母可安?琮弟可安?”
“俱安。”
“表兄政務繁忙,阿娘都知,得了空閑再去無妨。”
“淳謝姨母體恤。”
兩人喝了口茶,緩聲說起話來,雖不熟悉,當到底是血緣之親,也算相談融洽,氣氛不錯。
韓菀能感覺得出來,楊于淳待她的态度很溫和,溫聲緩語,肯定比他平日和煦得多了。
看眼前俊美沉穩的青年,她心裏有些感慨。
韓菀其實很欽佩楊于淳,他嚴于律己,作為朝中實幹派的首領人物,類似保河堤之類以身犯險的事他做不止一次。
郇國重法,嚴法重典,以法束民,少有他這般真正把百姓庶民放在心上的高官。
這很難得。
楊于淳還是世卿出身,這更難得。
可以說,他的人品作風,才是韓菀選擇先和他坦誠退婚的重要原因。
兩人說了一陣子的話,韓菀也不想太耽誤他的時間,便側頭,看向以穆寒為首的幾名近衛。
穆寒心領神會,領着人退出了雅間,守在門外。
楊于淳順着韓菀目光看見穆寒,這名有外域血統的護衛首領他還頗有印象,是個高手。不過他也不覺出奇,韓氏王族出身幾代君府,有高手尋常。
他也吩咐自己身邊的人下去。
室內清淨了,僅剩表兄妹二人。
韓菀站起,斂衽下福,深深一拜,楊于淳驚訝,站起,“表妹?”
他接着的話沒再問下去,因為韓菀小心從懷中取出一物,纖細玉白的手掌攤開,掌心一枚羊脂玉配。
紅縧絲線,梅花含苞,其上一喜鵲登枝,雕工精致栩栩如生,寓意喜上眉梢。
這玉佩原是一對。
另外一枚,在他手裏。
韓菀是初春生的人,那年外祖母四十大壽,母親攜他南下賀壽,姨母懷胎五月,壽宴上,他和未出生的小表妹指腹為婚,交換了玉佩為信物。
韓菀玉佩喜鵲在左,他玉佩喜鵲在右。
“表兄。”
韓菀低低說道,值得慶幸的是,她和楊于淳的訂婚并未開始過大禮,僅當初交換的一枚玉佩做信物,而母親很早之前,就将玉佩交給她收藏。
楊于淳驚訝一瞬,很快恢複鎮定,他扶起韓菀,頓了半晌,“表妹,這是為何?”
韓菀愧疚:“阿菀有愧。”
她擡頭,誠懇解釋:“表兄應知,韓家如今境況,阿爹早逝,二郎卻還小。”
她也沒辦法,韓琮不但年紀小,還體弱,至今,她和孫氏依舊小心翼翼,生怕一錯眼就養不住他。這樣的韓琮,就算幾年之後長大了,只怕也難承受韓氏重擔。
“我不想将韓氏交到外姓管事手中,財帛動人心,除了第一個胡榮杜義,還會有第二個。”
“如今的曹邑宰,便是他日前車之鑒!”
說到此處,她脊梁不自禁繃緊了,聲音堅定起來:“阿菀是韓氏血脈,爹爹長女,韓氏遇危不明之時,我當承起重擔。”
她看楊于淳,愧疚,低聲:“阿菀不欲外嫁。”
她向面前人鄭重道歉:“是我的不好,我也不想辜負盟約,可是……”
只能二選一。
“想定以後,便約見表兄,阿菀有愧,不敢再耽誤表兄。”
“請表兄體恤,恕罪。”
将玉佩置于掌心,她深深一福。
陳懇陳情,一拜再拜,不管之前考慮得多周詳有多少把握,到了這一刻,韓菀也是忐忑的。
她低下頭,下意識屏息。
靜谧一陣,她心弦不禁繃緊了。
“表妹請起。”
楊于淳沉默一會,其實是驚訝。
韓菀讓他驚訝了。
今日之前,其實兩人也就見過寥寥幾面罷了。他待韓菀溫和,那全因她是他的表妹,是家人還是未婚妻,其實兩人很陌生。
他對韓菀的印象,很美,娴靜端莊。
只不過,端莊娴靜并不鮮見,郇都貴女大多如此。至于美貌,那也不會動搖楊于淳的心智。反正,就是一個比較模糊比較尋常的仕女形象。
方才一席話,讓楊于淳徹底改觀。
韓家情況他知道,他沒想到韓菀一個柔弱女子,卻有如此決心,這般堅毅的行動。
他看了韓菀,較上次所見韓菀下巴尖了,她瘦了,卻脊背挺直,雙目灼灼,那是一種誓要守住祖業與之共存亡的堅毅決心,讓她眸光生出無窮光彩,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楊于淳俯身扶她,室內炭火足,她卸下厚重大氅,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肩背青萍般瘦削柔弱,卻繃得緊緊,充滿韌性。
楊于淳不由生出幾分敬重,他扶起韓菀,見她目露忐忑,他道:“不必驚慌。”
“承重不易,表妹切記珍重自己。”
垂目看韓菀掌心托着的玉佩,他伸手,接了過來。
“右佩置于家中,明日才能還給表妹。”
楊于淳語氣沒有變化,依舊和煦,韓菀大喜,他這是接受了。
是的,楊于淳體恤韓菀難處,他接受了。非但如此,二人重新落座後,他止住韓菀的再三道謝,安撫幾句,沉吟半晌後,他道:“此事,可暫不公布。”
韓菀驚訝擡頭。
楊于淳目光幾分了然。
并非留戀不舍,而是體恤韓菀難處,韓菀想退婚,卻不是孫氏向侯府提出,而是她悄悄遞信約見自己。
韓菀驚訝過後,“謝表兄!”
這一刻她真感激極了,孫氏那邊是個大難題,本來在她預想之中,楊于淳這邊成了,回去還有一場硬仗,籍着她初掌商號的關口,她很頭疼。
楊于淳體恤,直接讓她避免後續煩惱。
她感激極了,一時都不知說什麽好,雖道謝太多顯生分,但這一刻除了道謝她沒法說其他。
“這會不會耽誤你親事?”
“無妨。”
早兩年成婚,遲兩年成婚,楊于淳并不在意。
他溫聲說:“在這之前,若你改變主意,來尋我亦可。”
可尋他把玉佩要回去。
後悔也成,楊于淳不急着成家,也沒屬意妻子人選,韓菀是他親表妹,他願意給予更多的寬容。
韓菀感激極了,拜謝:“謝表兄。”
“我不會改主意的。”
她選的路,她不後悔。
楊于淳颔首:“不必言謝。”
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他道:“日後若遇事,使人送口信予我便是,勿要顧忌。”
韓菀就算不是他未婚妻,那還是他的親表妹,韓家是他的母家至親。
得楊于淳親口囑咐允諾,這真是韓菀設想中的最好結果,不,比她預料中的還要更好幾分。
韓菀心中盈滿感激,她也不再道謝了,笑道:“我不和表兄生分了,若遇事不決,必來尋姨母表兄。”
楊于淳颔首:“應當如此。”
韓菀舉杯:“表兄,請允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心事解決,她心頭輕松,眉目露笑煥發光彩,映着雪色顧盼生輝。
楊于淳也笑了笑,舉杯。
表兄妹以茶代酒,盞沿相碰,敬了對方一杯。
作者有話要說:
退婚成功了呀,接下來該讓阿菀發現穆寒同學的心意了嘿嘿,別急哈寶寶們,阿秀盡快的!
愛你們!!明天見啦~~(づ ̄3 ̄)づ
最後還要感謝“二狗子”扔的地雷噠,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