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怎麽樣?”

與小說裏描寫的簡潔大氣幾乎一般無二的辦公室裏,楓無凜握筆翻閱着桌上的文件,在門被推開時随意掃了一眼進來的人,随即狀似不經意地開口詢問,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低沉。

剛剛進來的楊瑾聞言詫異地挑了挑眉,接着像往常做報告那樣回答:“楓少是說風莫?今天已經在複健了,湯也喝了。”

手中的筆停了停,室內安靜了一瞬,伸手接過楊瑾遞來的咖啡,楓無凜慢慢皺起眉,又不甚滿意地開口:“……本少是問他……怎麽樣了?”

“……是。風莫今天看起來氣色不怎麽好,臉色也很白,似乎沒休息好的樣子,梅兒護士說是昨晚整夜沒睡。中午看起來胃口不好,不過護士說他一直不怎麽愛吃東西,不挑食,食量也小,應該是有輕微厭食症。我去醫院的路上遇見了夜少,他和風莫似乎有過節,因為夜少要求,所以我們是一起去看風莫的。後來……夜少要……打風莫,不過被我攔下來了。”

溫和笑着一一交代完,楊瑾不着痕跡地觀察了下上司明顯越來越冷的表情和越皺越緊的眉,心裏對風莫的看法也稍稍調整了下。雖然之前楓少一直表現得對時甜甜較有興趣的樣子,他也一直這麽相信着,但現在看來,風莫似乎更為重要……畢竟總裁可不是會主動關心別人的主兒。要是在往常,他是斷然不會要求他解釋這麽多的。不過那個男孩,盡管太過沉默,但給他的印象卻很不錯,沉穩安靜,處事不驚。

“顏氏醫院什麽時候連個病人都照顧不好了?看來顏涼是談戀愛談得智商倒退了,連只會吃白飯的醫生護士都給招進去了。”楓無凜諷刺起人來毫不留情。

楊瑾卻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楓少您擔心人就直說啊,這麽遷怒是要幹什麽?而且這毒舌好像是又進步了,越來越嚣張。話說顏二少談戀愛這事連他都沒看出來,楓少一向對男歡女愛不感冒,怎麽就這麽看出來了?

“還有慕容淩夜?果然桀骜不馴的大少爺真的進化成野馬了?這種智商欠費的生物确實容易在找草吃的時候橫沖直撞,看來慕容家的馬廄也不怎麽結實。”

“……”楊瑾默默回想了下慕容大少嚣張的表情,同時努力把眼前浮現的某種動物的畫面揮散,維持着臉上優雅的笑。楓少看來是氣得不輕了。不過夜少做的事也确實不靠譜。

“……他睡了?”

“我剛剛來的時候還沒,風莫看起來也不困的樣子。”

“……下午的例行會議由你主持,這些文件本少晚上會處理。備車。”

“是。”

※※※=

因為睡不着,風默剛準備閉目養神一會兒,病房的門就猛然被推開,随即一個嬌小的身影沖了進來,一把撲進他的懷裏,緊接着一雙柔軟的小手上上下下地摸索着他的上身,女孩帶着抽泣和焦急的聲音也随之響起:“莫哥哥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那個大壞蛋有沒有打你?快讓我看看……”

風默被女孩一連串的動作驚得腦袋空白了一瞬,随即就因為上下摸索的小手而渾身僵硬,胃裏也陡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适感,懷裏的身子極為輕軟嬌小,還帶着淡淡的蓮花清香,女孩的聲音也極為軟糯甜美,本應非常引人沉淪的一切卻使他難受得臉色泛青。

風默幾乎是用盡所有忍耐力才勉強控制自己不要把女孩甩出去,他深呼吸了幾下,僵硬地伸手輕輕推開懷裏的人,又慢慢挪了下身體,讓自己離女孩遠了一些。

這種災難如果再來一次,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把女孩一腳踹開。梅兒護士只是頭發碰到他的臉都讓他感到不适,更別說是這樣的擁抱和親近了。他對別人的排斥只是出于心理問題,卻無法治愈。

時甜甜被推開後還有些茫然,只是她顧着流淚了,似乎也沒察覺到風默的排斥。她吸了吸小巧的鼻子,淚汪汪地開始解釋:“莫哥哥沒事就好。我……嗚……我也不知道那個大壞蛋怎麽會突然來找你麻煩,莫名其妙的,之前都跟他說你是我男朋友,讓他罩着你了,誰知道他突然就生氣來找你了,真是壞蛋!虧他還說要寵我疼我,轉眼間就翻臉不認人,莫哥哥對我來說那麽重要,他都知道了還和你過不去。以後別想我給他做飯吃,哼!”

風默緩了緩胃裏的不适,臉上卻沒表露一絲一毫,只是認真聽完女孩的控訴,然後轉頭給自己倒了杯水,對時甜甜因為天氣熱而汗濕的額頭視而不見。

她說的這段話和做的動作都在小說裏出現過,雖然有一些差別,但總體還是相似的。

本來還在疑惑是誰把他是女主男友的事告訴了慕容淩夜,現在她倒是自己說了出來。

慕容淩夜擺明了是在吃醋,風莫會被打也是因為這個,這樣顯而易見的事實,時甜甜卻話裏話外都表示她不明白。

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她稱呼慕容淩夜為“大壞蛋”,語氣裏有一種……據說是“嬌嗔和依戀”的意味。雖然風默不能體會何為“嬌嗔依戀”,卻也看得出她對慕容很有好感。

原著裏作者說這樣寫是為了凸顯時甜甜的天真無邪和懵懂純良,也正是因為她的這個性格特征,男主們對她愛得更加“不能自拔”。

但風默莫名地覺得她說的話裏有一種隐隐約約的……得意和……嬌羞?他記得前世看的一本書裏就有描述過女孩子的這種語氣,裏面那個女孩的用詞和時甜甜差不多。

所以她這是在現任男友面前無意識地炫耀別的男生對她的疼愛?怪不得原著裏的風莫會氣得險些心髒病發。

“莫哥哥以後看見他可不要理他。他這麽不考慮我的感受,別想我會原諒他!壞蛋!莫哥哥在聽我說話沒有?嗯?莫哥哥?”

風默眨眨眼,心裏有些猶豫,卻還是對她點了點頭。

雖然有些受不了,但她畢竟是原主深愛的女孩。他沒有資格對別人的人生指手畫腳,更不想替別人做出決定。他始終……不會成為風莫。

“那就好。我還要去實習,先走了。莫哥哥好好養傷。我有空就來看你。”女孩揚起一個純潔如花的笑容,對男孩擺了擺手,就站起身離開。

風默看着她的背影,眼裏平靜一片,她怎麽樣都與他無關。

“啊呀!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是……楓無凜?”時甜甜本來心情很好地想要離開,卻在門口撞到了人,心下微微有些惱怒,本來天氣就很熱,撞到人更難受了,卻看到了之前見過兩次的俊美少年,臉上不覺有些泛紅。她好像總是撞到他?

楓無凜讓開一步,皺眉瞥了一眼女孩紅通通的小臉,無所謂地往病房裏走,表情冷凝,顯然是沒打算回答她。

本來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些微欣喜的女孩在看到他的反應後卻蹙起了眉,又見楓無凜徑直走向風莫,兩個人對視着也沒有不和的樣子,臉色就沉了下來。只是她咬了咬唇就轉回身依舊邁開步子往外走,沒有再往病房裏看。

風默在看到楓無凜冷着臉走進來的時候就愣了愣,随即垂下眼無意識地抿了抿唇,餘光裏見少年走近床邊坐下,風默眨了眨眼,一只手握着杯子低頭喝水,而另一只放在被子裏的手卻無意識地顫了顫,然後慢慢掐緊了手心。

楓無凜坐下後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男孩明顯比昨天還要蒼白的臉,擰起眉,見他自己低頭喝水沒打算理人,只好開口道:“昨晚上不睡覺在幹什麽?忘記自己還是病人了嗎?”

風默放下水杯,擡頭看着他深藍的鳳眼,那裏面溫和平靜,不像表情那樣冷凝,他又瞥了一眼旁邊的紙筆,被子裏的手慢慢松了松又突然捏緊,收回看向紙筆的視線,薄唇緊抿,一言不發。

“……慕容淩夜怎麽會來找你麻煩?你們有過節?”

“……平常不是這時候午睡,怎麽沒睡?”

“……那女孩又來麻煩你什麽?”

“……昨天送你的書看了沒有?喜歡嗎?喜歡以後帶你去買。”

“……怎麽不說話?連寫也不行?還是……不想和我說話?”

一連串的問題随着男孩的沉默和少年越皺越緊的眉頭不斷被抛出來,卻始終沒有回應。最終沉澱成一片寂靜。

楓無凜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平和,沒有攜帶什麽會刺激到人的情緒,只是其中隐含的忍耐盡管藏得很深,神經一向敏感的男孩卻聽了出來。少年始終是小說裏描寫的冷情倨傲的天之驕子,性格裏從小養成的唯我獨尊注定了他不會有太多的耐心,或許少年天性謹慎且追求完美,就算再嚣張倨傲,一遇上需要耐心和冷靜的情況也能憑着得天獨厚的優勢将其處理好,只是這樣的平衡在面對人的時候卻無法繼續下去,他太驕傲,不會容許柔軟的感情主導一切,理性終究占據上風。

被子裏的手因為握得太過用力,已經開始微微顫抖起來,男孩卻陡然松開,随即把杯子放回桌上,拿過桌上的紙筆寫了幾下,又用那只已經不再發抖的手從枕頭下把那本書抽了出來,然後把它和那張紙一起放到少年的手裏。

書還是和昨天一樣新,沒有任何翻閱過的痕跡。

紙上只有短短兩句話:“我不要它。你拿回去。”

楓無凜定定地盯着手裏的東西,臉上的神情慢慢轉回往常的陰鸷,鳳眼裏的瞳色已經藍得幾近墨黑,濃郁的森冷。

除了眸色,他看起來并沒有什麽不對,這個樣子……正是他平日裏面對其他人的樣子。風默卻在把東西給他後閉上了眼,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就像睡着了一樣。

直到“啪”的一下水杯被摔碎的聲音響起,緊接着是門被猛力摔上的聲音傳來,床上面無表情的男孩才睜開了眼。

地上一灘水和碎玻璃渣,原本精美的書籍被丢在桌上,封面上都是水跡。顯然是被丢過去的書碰倒了水杯。

病房裏已經沒有其他人。

他還是做到了……親手斬斷自己不切實際的妄想。不會有朋友,不能相信。

這樣對楓無凜并不公平,但他無路可走。執念一旦形成,就不能停止,要麽圓滿,要麽死亡。與其日後讓楓無凜自己後悔,倒不如現在就結束一切。

他,不想看到有一天少年也像那個女人一樣罵他是變态的樣子。更不想再讓自己卑微痛苦地去追随另一個人,而被追随者也同樣痛苦。

楓無凜太驕傲了,他不會甘願陪伴他一輩子,友情可以有,卻不能成為束縛他的理由。即便風默自己都不知道他要的到底是親情還是友情,卻也明白少年的驕傲不會因為這兩樣東西而屈服。

這個樣子來結束,簡單得就像是兩個小孩子鬧別扭。但也僅僅是“像”而已。

風默安靜地看向桌上的書,抿緊唇,攥緊顫抖得更加厲害的手指,幾乎是用盡全力才讓它們停下來。他俯身把書拿過來,又抽出紙巾仔細地把濕的地方擦幹,翻開封面認真地看了看目錄,又合上。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把書放上窗臺。

這時正好是一天中陽光最猛烈的時候,弄濕的地方很快就會幹,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

“這麽站着幹什麽,腿不難受?不知道太陽很曬?”

耳邊突然傳來一個低沉冷漠的聲音,似乎含着些怒氣,随即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身後繞過來拿起已經曬幹的書,舉高後翻了翻,似乎在檢查什麽。

風默擡頭看着那雙手,眼睛不由微微睜大,整個人懵得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站着發呆發了将近二十分鐘還不知道挪窩,連別人進來都不知道,打算站成雕像?還不快回床上去。”身後繼續傳來帶着嗤笑的聲音,緊接着另一只手放在男孩的肩上,半推半扶着人往床邊走。

風默眨了眨眼,手指抖了抖便抓緊身上寬松的病號服下擺,低下頭随着肩上的力道回到床邊坐下,然後感覺到少年松開手,拉過一張椅子坐到他對面,手裏握着一支筆在打開的書的扉頁裏刷刷寫了幾筆,然後遞給他看。

那裏只有兩個字:風默。

“本少第一次送人東西,不能不要。”明顯強硬的态度和微怒的口氣。

“……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這本不喜歡也收着。過一陣子等你腿好,喜歡什麽可以去我家挑……不準再跟我鬧別扭。知道沒?”說着又伸手握住男孩攥緊的手,微微使巧勁把用力得指節發白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然後握住汗濕的手,沒有太過用力,只是穩穩地握着。

風默低頭看着交握的手,緩緩眨了眨眼,又閉上。為什麽明明應該感到溫暖,卻還是很難過?

“你不喜歡,我就不會逼你說話,要寫字或者點頭搖頭都随你。

我不夠了解你,但只要你願意讓我了解,我就可以接受。好壞都可以。

我性格一直是那樣,不可能說變就變,我也不會改變,但是可以妥協。

……朋友,一開始都這樣,但我認定了就不會輕易放手。

……楓無凜。你可以叫我凜。聽懂了就點頭。”

椅子裏的少年俯身湊近低頭的男孩,聲音沉穩溫和,深藍的鳳眼緊緊盯着面前的人五顏六色卻又柔軟順貼的發。

說出來的,都是變相的妥協……和帶着挫敗的溫和。

其實在摔上門之後就可以一走了之,話不投機半句多,沒必要過多地糾纏,何況是男孩先拒絕了他的示好。

但是步子卻怎麽也邁不出去。滿心的憤怒、失望,還有……不想承認的挫敗和失落。

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卻因為一開始那種平靜溫暖的氛圍而……生出留戀。理智上不願屈服,他一向唯我獨尊,何必回頭?

但是就是有這麽一個人,讓他就算不甘心也明明白白地知道:這個人是不一樣的,放棄了的話……會後悔。

舍不得。

說起來很可笑,也很荒唐,可是難道真要因為世俗的觀點不認可就放手?

最後還是回來了。第一次為了別人而妥協,只是看到男孩也同樣緊張的時候,突然就釋然了。

風默閉着眼,耳邊是楓無凜一句接一句的妥協,聽見了,就不可能忘記。他知道楓無凜不是在說謊,這樣的人不屑于說謊,不屑于妥協,一旦說了,就會做到。

他突然想起那個女人的臉,自從她死後,他心髒病發住進了醫院,關于她的回憶就逐漸模糊起來,并不是遺忘,而是那些畫面裏的她,都看不清臉。這樣看起來似乎是遺忘的前兆,卻并沒有。那個女人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變成傷疤,而因她而起的執念,也随之枯萎,只留下根,深深紮進心底。沒有出路,必死無疑。

她從來不曾……為他而回頭。寧死也不願為他停留。

不曾擁抱,不曾親吻,不曾牽手,甚至……不曾認真地看過他。

被送去孤兒院的時候,一路上兩個人各走各的,他貼近,她就會推開。回憶裏,最多的竟是她的背影,高挑單薄,遙不可及。

整整沉默了十分鐘,楓無凜一直沒動,只是等着。

良久,男孩擡頭,漆黑的眼看着他,張了張嘴似乎要說話,卻沒有聲音,見他表情不變眼神平靜,才緩緩點了點頭。

說到底,他們都還是……少年。世俗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束縛還沒到無法承受的地步,或許風默因為自身特殊的原因而沒有勇氣接近楓無凜,但果決的少年卻反過來給了他勇氣。

風默什麽都沒說,他甚至沒有透露任何不安的情緒,一切不确定、失望和痛苦都直接隐于無形。楓無凜卻感覺到了,并且為此做出了妥協和包容。

他接受他,并且不會舍棄。只這一點就可以戳中死穴。

只要有勇氣支撐,就有可能重新開始,從而試着去相信,試着去磨合。

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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