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裴三爺的房間,仝則并不陌生,畢竟他曾在這裏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裝修工。

站在屋裏打量一下,和之前比沒什麽變化,看來裴謹很安于目前的裝潢。其實細想想,裴謹為人風姿好,但并不張揚,不是那種刻意精雕細琢外表的男人,風格大抵走的是低調奢華路線。

見多識廣又有品位的貴族男青年,審美情趣當然和暴發戶不一樣。

譬如用飯,仝則現在站在軟榻前頭,看下人将食盒一一擺好,盛菜的碟碗是一水兒的甜白,紋理細膩,顏色如凝脂一樣可愛,不過裏頭的菜量看着可真有點寒摻。

莼菜、蛋羹、外加一小碟牛肉,兩三片而已,還切得極薄,夾在手裏迎着燈光恨不得能照出人影兒,除此之外另有一小碗甜湯。

連主食都沒有,仝則不禁驚異于裴謹的飯量,一個身高約摸在一八五,肩寬腿長的大男人,吃這點東西當真能頂飽?

再看裴謹,此刻袖口微卷,露出一截修長結實的小臂,青筋隐隐,肌肉呈纖長條狀,沒有猙獰的突起,顯得精幹而削勁,肌膚之下似乎暗藏着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

所以這飯量明顯和身材不符,仝則心內暗道,作為一個精益求精又自律的人,他一定是在克制自己的食欲。

也許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裴謹吃飯很快,安靜無聲,包括喝湯也沒有雜音,不過才嘗了兩口,他擡眼看向仝則,“用過飯了麽?”

別是要把他不喜歡的湯“賞”給自己喝,仝則敬謝不敏,微微笑答,“多謝三爺垂詢,小的吃過了。”

裴謹笑了下,“不用客氣,私底下沒人,你可以不用謙詞和敬語。”頓了頓,又說,“表面上謙敬,心裏瞧不上也沒意思,尊重麽,還是發自內心比較好。”

這人該不是會讀心術吧?仝則蹙眉,滿眼狐疑地端詳起他。

于是兩下裏都在打量對方,各自陷入了某種沉吟:

——一個心懷芥蒂的下屬,到底值不值當投資?

——乍看上去如朗朗日月入懷的上司,為什麽總讓人有伴虎之感?

半晌過去,還是仝則先開口,“您用過飯,我可以開始量尺寸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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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倒是沒再用謙詞,卻依然用了敬語。話只遵從一半,顯示出一點帶着微妙感的漫不經心。

裴謹也不在意,先嗯了聲,然後起身去書桌上拿了那張圖樣,邊看邊贊,“畫工不錯,你學過工筆,還有西洋素描?”

仝則有點猶豫,不知該不該回答這問題,其實他會什麽,不會什麽,裴謹應該比他知道得還清楚才對。

“算是自學的,覺着好玩而已。”仝則想了想說。

“不知道你還能給我多少驚喜,”裴謹回眸,眼裏仿佛确有一閃而過的驚和喜,“你比我想象的能幹。”

聽着是挺不錯的誇人話,可轉過身,他就似笑非笑的補了一刀,“我一向都喜歡聰明的孩子。”

又是孩子,仝則發自內心覺得無語,這位侯爺還真把自己當長輩了。眼見裴謹揮手讓伺候的人都退出去,自己擡腿往內間去,仝則知道他是在為一會兒脫衣量尺寸行方便。

或許稱呼自己為孩子,可以讓他減少一點尴尬?

仝則想着也往內間去了,入眼先看見一座琉璃小山屏,越過屏風,他望見了床邊放着的幾案,上頭滿滿當當摞着一摞的書。

他眼力好,看清最頂上一本是西洋史,著書的是個中國人。再往下看不大清,只有一本在講生物學的書露出扉頁,繪有各種動物還有人體圖。

裴謹涉獵廣這事不新鮮,不過這些書顯然是睡前讀物。如此用功,自律又自覺,看上去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學習。

自然沒有付出不可能有成就,但一個二十出頭的男人,沒有情事,只有工作和學習。怎麽看,都是對自己太嚴苛了些。

調轉視線,仝則發覺屏風裏的人已換完衣服,裴謹聲音有幾分慵懶地說,“進來吧。”

心跳略略提了一點速,可能是太久沒單獨為一個人服務過了,然而當他轉進去一看,原本暗暗期待的活色生香并沒見,裴謹身上依然穿着輕薄的中單。

見仝則怔了一下,裴謹便明白他在猶豫什麽,“不用脫得那麽幹淨,隔着一層薄紗而已,我相信你知道量完如何去做減法。”

仝則默了默,原來是自己想多了,大家确實不算熟,也還沒到可以坦誠相見的地步。說起來裁縫這活兒多少有點玄妙,因為涉及客人的尊嚴和私隐,所以需要建立信任感。好比過去上海灘的闊太太個個都有用熟的裁縫,只要認準幾乎不會再換,也就是為這個緣故。

他于是稍作打量,見那中衣的确不算寬松,且本身貼合度夠好,憑借他一雙看慣了各式美好肉體的慧眼,一望之下,輕而易舉就能在腦海中描摹出衣衫後那具身體。

腰身勁瘦,背脊挺拔如松,胯骨處收緊變窄,襯托出肩膀平寬,雙腿比想象中要長,仝則在內心默默估算,目測至少接近一米一五。

按這身高腿長,勉強也可以去做模特了,不過漂亮衣架子他見得太多,不至于就這麽被蠱惑。淡定的站在裴謹面前,仝則拿起尺子開始專注工作。

一旦做起事情來,仝則就不再去理會面前的人是否誘人,是否美麗。

盡管裴謹确實堪稱尤物。身高不必量他也能精準估量,胸圍九十八,腰圍七十五,臀圍九十五,肩寬五十五。

多麽标準的數據,好久不見,十分令人懷念。

量好收尺,仝則退一步,站定在裴謹面前。

“好了?”裴謹問。

仝則點點頭,擡眸間,視線落在裴謹的發髻上,禁不住操心道,“三爺當天打算梳什麽發式,這頭發會不會有點長?”

裴謹頭上的小冠早就摘了,只剩一根發簪而已,一起手拔掉,頭發登時如瀑布般垂下來,根根潤滑,鼻尖瞬時萦繞出一股青木香味。

發量是不多不少,而長度剛好到肩。

“那就束起來,紮在後面。”仝則職業病發作,開始一心打理雇主形象,幹脆身子前傾,将裴謹的頭發攏起,挽成一個低馬尾。

裴謹微微側過頭,一呼一吸,清淺溫暖的鼻息剛好吹拂在仝則的脖頸處,“你身量有八尺?”

比裴謹低上半個頭,肯定不到一米八。仝則嗯了聲,心裏略有點不服,前世他有一八二,這輩子撐死也就一七八。不過現在他還年輕,怎麽着二十三也能竄一竄,說不準到時候就比裴謹高了。

可幹嘛要和裴謹比,長不長得過他又有什麽關系。這麽一想仝則立時就松了手,自然而然往後退了兩步。

裴謹也将身上腰帶緊了緊,轉身去椅子上坐了,兩條長腿搭在一起,身體呈放松姿勢。

“按你的圖樣去做吧,鞋子我單找人訂。那塊墨綠色的是留給你的。”

仝則問,“三爺打算帶我一起去?”

裴謹颔首,沒有多餘的話。

“以什麽身份?”仝則不解,“身為下人如此盛裝,不會過于隆重?”

裴謹眯眼笑了下,“我有說讓你做下人麽?我們的契約還沒簽,但你要知道,我不會浪費時間、精力在找一個傭人上。別介意,雖然你名義上還是裴家的人,但這件事不必再對外面人提起。”

說着蹙了蹙眉,他跟着問,“上次在公主府,有沒有人注意過你?”

仝則回想,搖頭一哂,“誰會注意一個小厮,我這張臉也沒出衆到讓人矚目的程度。”話說美貌如謝彥文,被人盯上還差不多,他暗笑,并沒出口這句話。

“好,七天之後,我試穿衣服,看看你手藝如何。那臺機器你先用着,如果不合适我再叫人置辦新的。”

真體貼,聽上去像是個好雇主。仝則道謝之後準備走,剛轉身,裴謹又叫住了他。

他從一旁的抽屜裏取出一只懷表,銀色的表鏈,銀色的表盤,銅錢大小,表面上刻有花紋,是龍鳳呈祥的圖案。

“拿着吧,當作是簽約前的訂禮,希望你我合作愉快。”

嗬,好大手筆!憑仝則對現今物價的了解,這一只懷表少說能賣上五十兩銀子,萬一有點年頭那就更值錢了。

仝則忽然心生狹促,把玩着懷表笑問,“三爺不怕我轉手賣了?我可是有前科的人。”

“給你的,怎麽處置是你的權利。”裴謹好風度的說,忽然笑着眨眨眼,“不過當天要帶着,等出席完宴會再賣。”

啧,不光慷慨還很大度,仝則在心裏贊了聲好上司!把懷表揣進兜裏,估摸着這位侯爺該沒話說了,于是正式告辭。

腳步聲漸遠,裴謹從最底層抽屜裏抽出一頁紙,那是手下心腹奉命去查訪,和被探訪人的對話記錄,所謂被探訪者,是曾在奉天将軍府做乳母的婦人,對話的內容則是圍繞她當日伺候的小主人,少爺仝則。

紙上頭赫然寫着:小爺纨绔,文不成武不就,中舉無望,功夫稀松平常,要說鬥雞走狗最是拿手,從來只知道禍禍東西,新上身的狐裘轉臉燒出洞也不在意,你說什麽,補衣服?沒見過,他連針和線怎麽穿都鬧不清……

事實和描述不符,是真人不露相,還是有什麽不可言說的秘密。裴謹掩卷思量,笑意浮上唇角,這人本身值得玩味的地方頗多,不知還有多少驚喜,值得他去了解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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