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武定侯街坐落在京都繁華商業區,仝則的店面跻身其間,是個三層的別致小樓。
裴謹說安排好了,就是一切都就位的意思。店內陳設按他吩咐布置自然錯不了,中式的,西洋的,還有東瀛風格的,每層各有特色,每層都極盡考究。
只是這樣一眼看過去,到處都體現着承恩侯的審美情趣,不由讓人有種活在裴謹陰影下的感覺,但如是感覺也沒什麽不好,仝則雖然個人風格強烈,對此卻也能欣然接受,後來細琢磨起來,連他自己也十分不解。
這廂安頓着,只見游恒帶了兩個孩子過來,一男一女,都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兩個人生得一般标致,站在一起活像是菩薩身邊的金童玉女。
男孩先請了安,“小的叫吳鋒。”女孩接着蹲身行禮,聲音如黃鹂鳴翠,“奴婢叫林婉,學過些刺繡針線。”
甚好,連店員都挑得這麽齊整,仝則笑容可掬地問了兩句,便打發人下去了。
扭頭再看游恒,此人行伍出身,個子不算高,膚色偏黧黑,想是被海風吹得太多,連面部肌肉也一并吹僵了,總是拿着勁一臉笑容欠奉的煞神模樣。
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妥帖,唯獨這個黑面神,怎麽看沒有打開門做生意該有的親和熱情勁兒。
游恒不曉得仝則正在那兒腹诽自己,開口道,“這兩個孩子身家清白,都很可靠。他們不會洋文日語,也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就只是負責幫你接待客人。”
裁縫鋪有男賓也有女賓,仝則随即想到問題,“男的要量身我可以親自上,女的話,讓林婉來沒問題,可我要是回避了,不就聽不見她們說什麽,萬一錯過有用的信息到時候怎麽算?”
游恒說不會,頓了下,面無表情道,“內間裏都安排了隔斷,你在外頭坐着,看不見但能聽見。只要你不露餡兒,沒人會提防一個裁縫。”
仝則揚揚眉毛,說了句類似廢話的感慨,“只用隔斷啊,洋人倒是挺開放的。”
游恒看他一眼,“她們夷人沒那麽多講究,你沒見那些個……西洋畫上,淨是些不穿衣裳的男男女女。”
仝則再挑眉,看着眼前鐵塔式充滿敦實感的人,不明白他怎麽能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出上述話,轉念想想,大概是自己小題大做了,人家出過洋見多識廣,當然也就能對“有傷風化”做到冷漠泰然。
不愧是裴謹調理出來的,游恒在某種程度上和他一樣,周身散發着一種軍中人特有的,清肅的秩序感。
“侯爺還有什麽囑咐麽?”仝則四下裏亂看,嘴上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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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恒搖頭,很是惜字如金。見他沒交代,仝則索性往樓上去轉轉,不意在二層一間屋子裏赫然瞧見一整張羊絨地毯,在那極其瑰麗的色澤和柔軟的質感面前,他下意識收回了将邁未邁的腿,回眸問,“這是……舶來貨吧?”
看樣子像是土耳其産,又或者是波斯手工編織,總之仝則沒敢直接了當說出心中猜測。
游恒點點頭,“是奧斯曼那邊新近的,市面上不算多,但也不算太出挑,少保說踩上去厚實,走路沒聲,方便你溜達着聽壁角。”
聽壁角三個字被他說得好生坦蕩,簡直像是在說吃飯喝水一樣,瞬間就讓仝則對這個黑鐵塔的心裏素質有了更深的贊嘆。不過腳下的地毯是相當華麗,也就比前世在土耳其大皇宮看見的面積小一點而已,這東西在中亞地區向來都只是貴族才用得起,出口到中國價錢必定提了一倍不止。
如此奢華的物件,似乎在彰顯着裴謹強大的存在,不知怎麽,忽然就讓他覺出了一絲絲壓迫感。
“哦對了,你剛才叫三爺什麽?”仝則調轉話題,試圖淡化自己莫可名狀的不爽。
游恒回想了下,“少保麽?那是三爺年前平叛之後,皇上禦賜加封之銜。眼下朝中文臣都喜歡稱他大司馬,我們武将則多習慣叫他少保。”
一面說,那黝黑的硬漢面孔上便橫生出一臉驕傲,顯然又是一個把裴謹當男神看待的主兒。
大司馬、承恩侯、少保……一個人名頭那麽多,論光鮮是足夠了,可也是負荷重重吧,裴謹年紀不大,卻好似一個人就能挑起大燕一半朝堂。
收回思緒,仝則笑問,“這東西,不會算在我欠下的債務裏吧?”
才介紹完裴侯頭銜的人眼裏終于有了點訝然,游恒心下不滿起來——姓仝的居然對少保的文丞武蔚無動于衷,懶懶散散把話題轉回到這麽市儈的問題上,這還沒做生意呢,腦門上就已鑿了一個大大的錢字。
簡直庸俗至極!果真能堪大用?游恒生平頭一次質疑起自家少保的眼力,半晌才身子一緊收回不敬之心,淡淡道,“不用,少保從來不計較這些小錢。”
仝則當即展顏一笑,順口誇贊,“那就好,我正想做多少單生意才能還得起,還是侯爺……不,少保大人夠大氣。”
随後去檢驗貨物,布料早已進好了一批,看看眼下除卻開業暫時沒什麽別的事,仝則對游恒道,“我還有個地方要去,是你陪我,還是我自己去?”
“沁雅書寓麽?少保交代了,已在後街找了一間小院,伺候的人也預備妥當,讓我陪你去把令妹接出來就好。”
仝則笑了笑,沒有什麽是裴謹想不到的,難為他每天有那麽多朝廷大事要張羅,居然還能面面俱到。籠絡一個細作罷了,尚且這麽精心,這樣做人做事,誰會不死心塌地折服于他襟袍之下?
至于沁雅書寓的馮四娘,顯然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看還不到一年光景,仝則便帶着銀票來贖人,也不過是笑得一笑,并無特別驚詫。
“仝爺是能幹人,我一早瞧出來了,也算到必有這麽一天。我說話算話,仝小姐你自領走,咱們今日起錢人兩清。”
說完,嘴角閃過一抿子笑,“借問一句,仝爺如今在哪兒發財啊?”
“好說,”仝則看看自家身上穿的只是普通襕衫,想着還是略低調點,笑着應道,“不過是來了個遠房親戚,得人家周濟,開家裁縫鋪混日子。倒是媽媽身上這件褙子,芙蓉花紋用的是平針,其實用亂針可能更顯生動。不如改天我送媽媽一件,算是多謝您照顧仝敏這些時日。”
馮四娘聽他言談間還挺懂行,點點頭道,“有些意思,那你的店面在什麽地方?”
不出意料,武定侯街四個字一出,馮四娘眼睛一下子更亮了。
原因無非是京都寸土寸金,什麽店面開在什麽街上,基本就決定了服務于哪個階層的人。其實這道理個和後世一樣,所謂大都市最講究地段。好比上海有內環外環之別,住在靜安區和住在張江,于當地人看來,簡直是有天淵之別。
仝則明白這道理,就勢笑着說,“回頭我下帖子請媽媽去坐坐,捧個人場總是好的。這裏姑娘的衣裳要是還缺少,我可以提供冬裝。眼看天要涼了,還真得狐裘才能保暖,我也才進了幾件罷了,要是媽媽介紹的人去,小店自有折扣,保證價格公道。”
馮四娘笑得更暢快了,“倒是個人才,這三言兩語的,就把自家生意兜攬上了,說得我還真有點動心。等回頭閑了必定是要去看看,咱們也算事買賣不成仁義在。”
——所謂買賣,當是說仝敏做倌人一事,那當然還是做不成比較好。
仝則附和的笑笑,耳畔聽見有腳步聲,随即扭過頭去看。
仝敏已站在了身後。自打仝則跟了裴謹,有陣子忙着做禮服還真沒空出來看她,而仝敏卻是一天一個樣,身子抽條似的,眼看着和他只差半個頭。偏生只往高裏長,窈窕的腰肢不盈一握,要不是面色紅潤,仝則真要懷疑馮四娘克扣了她食糧。
只是看上去嬌柔的美人,神情卻一點不柔弱,和馮四娘打過招呼,立馬對仝則道,“哥,都辦妥了?”
仝則颔首,“可以跟我回去了,我給你找好了處清淨地方先落腳。”
仝敏好像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不過到底忍住沒開口,可前腳才出門還沒上車,她已叫住他,“哥!”
仝則回頭,“怎麽了?”
“你說實話,到底做什麽了,二百兩不是小數目,這錢從哪兒來的?”
見少女心思缜密,仝則笑了笑,“放心,是我在侯府替下人坐春秋兩季衣服掙得,侯爺覺得我還有點用,借我銀錢開店,這錢将來自是要還的。”
“做衣服?”仝敏上下看他,活像不認得他似的,“你會?”
仝則呵了一聲,“學嘛,好歹我也算手巧。後來想明白了,要是沒有一技之長今後怎麽生存,難不成一輩子做下人?人總要長大,經歷過那些還不覺悟,我也就妄為男人了。”
他說的誠懇,完全是站在從前的仝則角度道出心聲,可仝敏一聽就更不信了,她哥是什麽脾氣,當年在将軍府,上房揭瓦那都是輕的,早就淘得出了圈,最是個人嫌狗不待見的纨绔。
一夕之間長大,或許真有人能做到,但她不相信這個奇跡會出現在仝則身上。
“哥,你跟我說實話,”仝敏直愣愣盯着他,看得仝則心裏不由有點發毛。
緊跟着,她就毫無防備地,問出一句差點驚掉人下巴的話,“你是不是賣身給裴侯,以色侍人了?”
話音落,只聽噗地一聲,坐在車身前頭充當車夫的游恒,終于繃不住,樂了個滿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