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色還正撩人,雖是隆冬,卻因皇太子慶生,街邊樹枝上都裝點着彩燈,一片火樹銀花。

仝則上了車,呼出一口氣的同時,覺得既興奮又疲憊——腦子異常活躍,渾身綿軟無力,靠在車上,全無心情欣賞外面的盛景。

游恒也不說話,行車有一盞茶的功夫,他驀地拉了下缰繩停住馬,回頭道,“少保要的東西呢?”

仝則從懷裏掏出那幾頁紙,遞過去時忍不住說,“你怎麽知道我拿到了?頭先我出來時又不見你問。”

游恒接過去,哼笑了一聲,“還用問,都在你臉上了。”

居然顯得這麽沒城府?還是裴謹身邊的都是人精兒,仝則随即問,“要去送給三爺麽?”

“宴會還沒散,少保自有安排。”游恒話不多說,将文書塞進一個卷筒裏,然後打了個口哨,瞬間一道黑影落在車旁,他低聲交待了幾句,那黑影一言不發,只是點點頭,随後轉身就走,一眨眼就沒入了黑夜中。

游恒繼續趕車,仝則正興奮得像只雞,撩開車簾子,朝周遭望去,“剛才那人躲在什麽地方?還有號稱三爺派來保護我的人,你說我要真出事,那些人來得及進去救我麽,我會不會早就被人劈成八瓣兒了?”

他如此聒噪,游恒實在嫌棄,半晌瞥着他道,“你還不累?那簾子放下吧,汗都沒消,小心着涼。”

話是好話,就是忒不解風情,一點不懂體諒一個剛剛經歷過大冒險、生死攸關、成功狂喜等等大起大落情緒的人,仝則猶是忽然有點懷念裴謹,倘若他在自己對面,彼此應該可以就這個話題暢聊一番,至少裴謹那種深邃又有穿透力的眼神,光是看着,也能讓人心安。

仝則只能百無聊賴看窗外,片刻之後,他發覺不大對,“這是回店裏的路麽?你要帶我去哪兒?”

游恒噓了一聲,“你暫時不能回店裏,要提防那個女人察覺有變找你麻煩。少保都安排妥了,讓你先去仝敏那兒住幾天,等解決完這件事,你就可以回去了。”

仝則唔了聲,“都這麽晚了別吓着她,三爺辦事效率一向高,我這躲事兒,應該不需要很久吧?”

“你就甭惦記賺錢那點事了,”游恒笑了笑,突然變得心明眼亮,“反正這陣子賺得不少了,光訛千姬那筆就不下千兩,踏踏實實消停兩天吧。”

人艱不拆啊,何苦呢,說得好像他是江湖騙子似的,仝則輕輕一哂,随即親切和悅地一笑,拉起統一戰線,“我賺了銀子也有你一份,回頭等我……”

“不用,”游恒壓根不受拉攏,“我的薪俸有少保給,我還算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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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則窒了窒,同時發覺這話,自己無力反駁。

別說游恒了,連他亦然——他的老板是裴謹,金主也是!所以等回頭有了功夫,還該整理下把錢先還裴謹。這麽想着雖然有點肉痛,好在他心大,也立志遲早要還錢,兩下裏債務清了,再賺的才好是他自己的。再等到任務完成得差不多,瞅準時機求裴謹為他脫籍,從此以後有了自由身,想要離開京都,或是幹脆去海外謀生,都是不錯的選擇。

到了地方已近子時,伺候仝敏的肖氏出來開門,仝敏也披着衣裳倒履相迎,看見他們二人,先吓了一跳,“哥,怎麽這麽晚跑來?是店裏出事了?”

“沒有。”仝則輕輕拍拍她的手,“只是有一點小麻煩,暫借你這兒住兩天,別聲張,你也只管放心就是。”

仝敏狐疑地看看游恒,側身把那鐵塔似的人讓進來,“您也要借住?”

仝則估摸是裴謹讓游恒近身保護自己,所以非弄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架勢,便代他回答,“他陪着我一起,回頭把廂房收拾下,我和他一塊住。”

唯一的仆婦肖氏忙着去拾掇屋子,仝敏看了兄長一眼,欲說還休,到了還是把心底那句,“這人不是侯爺的入幕之賓,怎麽就堂而皇之和你睡在一起,不會有什麽不便”之類的疑問,生生給咽了回去。

仝則是真累了,匆匆洗個澡倒頭就撲在床上,興奮勁一過,沾枕頭就着,一覺睡到大天光。起身再看,游恒已經不在屋裏。

小花廳上正擺早飯,游恒啃着包子,沖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仝則每月會給仝敏十兩銀子,是以她生活不錯,早飯很是豐盛,這會兒他也餓了,幾口就吞了一個饅頭下去。吃得差不多了,仝敏終于面帶猶疑的出現,趁游恒不注意,悄悄拉仝則到後頭,緊張兮兮道,“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犯事了?還有,你沒得罪侯爺吧?”

仝則被她問的哭笑不得,“真沒有,你哥我就這麽讓人信不過?好好的日子不過,我惹什麽麻煩啊。”

仝敏揚了揚眉,不置可否的同時,表情非常配合,一眼看過去寫滿了信不過三個大字。

仝則只好再拿游恒出來當擋箭牌,“你看那位不是好好跟着我,要真有麻煩,他是侯爺的人,還能放得過我?”

“不是我說,爹娘都不在了,我就剩下你這一個親人,咱們不希圖富貴,相依為命就好。你在外頭做什麽都要當心,如今我也瞧出來了,你買賣做得大,可我我心裏越發不踏實,總覺得哪裏不對,你真的沒賣身給裴侯……”

仝則眯着眼睛,着實佩服她的想象力,但細琢磨起來,他的狀況其實和被裴謹包養也差不離,只要一天錢財不兩清,他就是拿人手短。

“咱們這樣人千萬不能出事。”仝敏聲音低下來,眉目婉轉,顯出惆悵,“別忘了,咱們還都是奴籍,雖說能作買賣,可不背靠大樹,早晚有黑白兩道的上門找麻煩,你要是沒人罩着,能這麽順當?你也別诓我不懂,與其這麽着還不如找個鄉下地方,弄幾畝薄田,安安穩穩也就罷了。在這裏,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她從來沒說過這麽多話,仝則曉得她脾氣倔,卻也懂事,少女心思又纖細敏銳,少不得會顧慮到自己的終身——受身份所限,仝敏要找個好人家确是不容易。

可他總覺得,仝敏的惆悵不是沒來由的,像是隐瞞了什麽。

正思量着,大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我說小奴奴啊,怎麽還不出門來,哥哥們可在外頭候了半天,來陪哥哥們玩兩手,躲在裏頭也當不了大家閨秀……”

話音一浪高過一浪,漸次不堪,仝則凝眉,再看仝敏臉色越來越不好,當下全明白了。

他手指大門,“是不是經常有人來騷擾你?”

仝敏垂眸,平靜道,“都是街上的流氓,不用理會。我反正不出門的,他們也沒膽子闖進來。”

可說的話太難聽,怪不得開始那會兒她還去店裏轉轉,後來連人影兒都不見。仝則想着自己光顧着賺錢攢人氣,以至于疏忽了這個“妹妹”,心裏頓時湧上歉意。

他擡腿就往外走,“我出去看看。”

“哥!”仝敏一把扽住他,“別去,真鬧大了,鬧去府衙,還是咱們吃虧。”

仝則心頭火竄起一丈高,合着沒有良民身份就該由着人欺負,走到哪兒都寸步難行了不成?

肖氏此刻剛好進來添炭火,臉上也不大好看,見他們兄妹這樣,不由跟仝則下氣勸道,“大爺您聽見了,這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成日這樣太不成話,街坊鄰居都在呢,不過是仗着他們是良民,姑娘身份上低一層,不敢出頭、也沒人替她出頭罷了。今天是大爺在這裏,要不為姑娘讨個公道,這裏怕也住不下去了。”

“大爺是有本事的人,恕我多嘴一句,能不能想個辦法,結交些個貴人,求他們給姑娘脫籍,女孩子家身份上低,是要吃虧的。”

仝則說了聲好,邁步出屋,在大門後頭找個門闩,拎起來就準備出去。不想他這頭還沒開門,一個身影大踏步越過去,一陣風似的,帶着肅殺之氣,正是游恒游少俠。

游少俠是沖鋒陷陣的人才,對付幾個流氓幫閑簡直就像坦克打蚊子。仝則追出去看時,一衆小流氓已經被收拾得蹲在牆角,一個個手抱着頭,服服帖帖戰戰兢兢一絲兒不敢亂動。

游少俠群毆完畢,立刻化身訓導主任,“年紀輕輕做點什麽不好,當小混混!再讓我撞見,見一次打一次,打完之後送去見官!”

見官兩個字還是有震懾力,衆混混面面相觑,心道這姓仝的小娘皮居然背後還有人,而且一下子冒出來倆,一個魁偉,一個俊俏,估摸着是恩客,反正看上去就不好惹,連忙點頭稱是不疊。

“還不快滾。”游少俠大手一揮,威風凜凜。

小混混們慌忙站起身,頭也不回一溜煙兒跑遠了。

游恒回頭,一看仝則提着個門闩子,倒是樂了,“人家來了五六個,你提溜着這玩意兒能吓唬住?”

仝則掂了掂那小木棒子,“小瞧我,打群架的門道我懂,對着一個往死裏揍,流氓也怕不要命的。”

游恒把手一背,溜達着往院裏走,“算有點經驗,可惜你這人拳腳功夫不行。”

“要不拜你為師?”看在他出手的份上,仝則知情識趣地拍了一記小小不然的馬屁。

“沒那閑工夫。”游恒乜着他,優哉游哉道,“你歲數太大,練不出來了……”

仝則嘿嘿一笑,也不生氣,沖他拱了拱手道,“多謝了。”

“客氣什麽,少保原就吩咐過,讓我照顧好仝姑娘,我是個粗人,沒想到會有這種事,要說仝姑娘年輕貌美……”

最後半句沒說完,他人已踏進小院,正對上迎出來的仝敏。美人就站在面前,那句貌美便戛然而止說不下去了,餘音堪堪停兩個人中間,被誇的那個還好,誇人的那位表情頓時有點發僵。

游少俠小半輩子都只和同性打交道,跟底層人民更能打成一片,偏偏對着姑娘家,那是完全不同的物種,能讓他在一瞬間變麻爪兒。

何況這位姑娘,膚白勝雪眉目如畫,神色間總流露出一味倔強,那兩顆瞳仁尤其晶瑩發亮,像是滴在宣紙上的兩粒墨滴,倏地一下就暈染進了他心裏。

仝敏出來是為表達感激,這會兒盈盈下拜道,“多謝游大哥仗義援手,仝敏感激不盡。”

游大哥這個稱謂,像是久違的溫暖蘊藉,毫無防備地沖擊着游恒的耳膜。

多久沒人叫他一聲大哥了?他恍惚了一下,跟着想起多年前的舊事。

游恒是莊戶人家出身,十二歲上鄉裏遭了災,家裏兩個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時候,眼看着就要斷糧了。聽人說兵營裏夥食管夠,身為老大,他一咬牙去報名從軍,父母為了生計,雖不舍也只好默認,生死由他去。

之後他出過洋見識過世面,從死人堆裏滾過來,好歹算是用命換來了錢。可心裏惦記着父母兄弟,一枚銅錢也攢下來給家裏人寄去。好容易等到班師回朝,他第一時間請假探親,卻得知父母早已故去,弟弟拿着他的錢,蓋了房子,讨了老婆,還生了兒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反倒是幾年不見,親兄弟陌生的像是隔了幾輩子,弟弟心裏也覺得不爽,到底是用了他掙命的血汗錢,看他的眼神時刻都像是在防備他開口要自己還。

他回不去了,融不進親人的情感裏,付出過,不見得別人就要感激。然而那是自己選的路,沒得後悔,只能接受。

從此後和家人聯系少了,他孑然一身,獨來獨往,把自己交代給有救命之恩的裴謹,無牽無挂反倒踏實。

如今這一聲大哥,一下子把他拉回到過去,那些不曾長大的歲月,那些不曾疏遠的親人,往事歷歷,五味雜陳。

再看仝敏,人不嬌柔,爽快又大方,明明和仝則有相似的臉盤,可怎麽看都更舒服,游恒直覺渾身上下暖融融的,不過醞釀老半天,也只是冒出一句,“不謝,路見不平而已。”

話說完,他登時從腸子一路悔到了嗓子眼,而已,什麽叫而已呢,這回答是不是太生硬了,姑娘家會不會覺得自己擺譜,不好接近?

粗豪漢子這廂柔腸百轉,仝敏卻不以為意,含笑道,“游大哥辛苦,咱們去裏間喝茶歇着吧。”

于是倆人并肩而行往小花廳去了,仝則沒人搭理,看看前頭二人的架勢,默默跟了上去。

游恒出手教訓過,再沒人敢來鬧事,可兩天過去,仝則坐不住了。

“三爺什麽時候有信?那文書,是不是已呈到皇上跟前去了?”

游恒聽得笑了下,“哪個說要給皇上看了?你想得到大。”

仝則一愣,“那三爺到底什麽打算?”

“送去給俄羅斯公使館,三爺要和他們交涉。這會兒蒙古人正在高加索集結,毛子的後院都快着火了,他們自己會權衡利弊,是幫小鬼子,還是得罪大燕。至于千姬嘛,這會兒應該已經被軟禁在她那盆景小院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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