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句調侃罷了,瞬間石化了萬軍叢中過,刀劍不沾身的鐵打硬漢子。

其實仝則玩笑開得委實有點過,仝敏今年論虛歲不過才十四,古人雖然都早熟,她到底也算還沒成年。只是想起林妹妹和寶哥哥定情是在幾歲?紅樓裏的年紀歷來是個謎,可也總歸不過是在中二的歲數上。況且就算放到現代,初二女生談場戀愛,折騰得要生要死也已不是什麽新鮮事。

游恒是正經才過二十,偏生吃虧在長得成熟,好在世上單有一種女人就好這一口。此外這類長相更有個明顯優勢,一般過了四十,看上去依然如三十許人,這麽想想,上蒼造物其實還算相當公平。

而仝敏作為普通市民階層的一員,挑丈夫可選擇的餘地并沒多大。與其找什麽媒婆冰人的做介紹,倒不如在熟悉的人裏揀個靠譜的。當然這是後話,一切還得随緣看造化,至少游恒的人品,目前看,仝則是十分信得過。

就讓這兩個人先當兄妹好好相處吧,籌謀了半天,仝則想起自己的“終身”還沒着落,禁不住望着那二人竊竊私語的背影惆悵了一刻。

太陽穴在此時,又全力配合地猛跳了幾跳。

不過真正令他頭疼的,還是時不常惦念,卻唯恐真見到,偏又會在夜半時分不期而至的裴謹。

裴謹總是突如其來,仝則對他的行蹤和想法始終都猜不大透。

以裴謹的身份,合該從大門長驅直入,然而他沒有,裴侯爺選擇了走後門,游恒來敲仝則房門時,他才剛洗完澡,連頭發都還沒擦幹。

不能披頭散發去見人,仝則忙不疊梳了個發髻,倉促間梳得有幾分亂,這廂剛要擡腳出門,餘光瞥見鏡子裏的自己,他又頓住了步子。将頭發重新打散,一絲不茍地再梳好。那濕漉漉的頭發,緊貼着頭皮,一绺绺被他拽得又疼又緊。

裴謹坐在會客的房間裏,舒展着長腿,見仝則來了,便是一笑。後者恍惚間覺得那笑容裏少見的,透着一抹慵懶的倦怠。

裴謹看他一眼,“有沒有打擾到你?”

怎麽會,老板傳喚,應該随叫随到,這點職業素養仝則自問還是具備。搖搖頭,他微笑着招呼他,“三爺用過飯了吧,想喝點什麽茶?”

裴謹歪頭想了會兒,“有酒麽?”

難得上司有要求,仝則沒猶豫,去拿了一瓶宇田送來的,據說是島國最好的釀酒師傅做的清酒,這玩意度數不高,應該不至于把人喝醉。

斟酒的功夫,仝則靠近裴謹,聞出他身上已有少許酒氣,不是從呼吸間傳出來的,而是從衣襟上,或許只是因為在酒局上浸淫時間長了才沾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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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味道不難聞,或多或少還給其人平添了點俗世煙火氣。

“我從外面應酬回來,想借你這裏醒醒神,不過今晚月色很好,有沒有興趣,出去散步?”

拿着酒壺酒盞麽?不知裴謹這出看月亮又是什麽意思,倒是碰觸到兜裏揣着的銀票,仝則指尖微微發涼,半晌才笑着說好,“我剛好有件東西要給三爺。”

“還錢麽?”裴謹擡眼笑看他,伸手接過來,清清楚楚,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或許數目并不對,但能還一些是一些,仝則很客氣的說,“我粗算過,其實應該不止這個數,三爺要是有空,麻煩打發人給我送筆明賬,少了的部分,回頭我再補上。還有這店面的租金……”

“差不多,賬清了。”裴謹利落的把銀票揣起來,“我不慣算這些,你也只用還我那三百兩,既然多給了,我當利息收下。你不欠我什麽了。至于店面,今後你還要繼續做下去,咱們之間有合作,就算是我應該付出的。”

說完起身,輕輕拍了拍仝則的肩膀,“走吧。”

真要出去看月亮,站在不大的前院裏,周遭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怠慢貴客可不好,仝則看看光禿禿的四下,回身道,“我去拿椅子。”

“不用,”裴謹一伸手拽住他,手指箍在他的臂彎處,那上頭倏地就是一熱,“坐了老半天,站一會兒也不錯。”

放開手,他繼續溫聲說,“你平時都不出來散步麽?”

仝則沒這習慣,最多是在房間裏做點無氧運動,至于春夜裏賞月漫步,現代人怕是早遺忘了如斯好情致——污染嚴重起來,相對五米人臉都看不見,何況是月亮!

所以看星星談理想,真該算是極其奢侈的浪漫。

仝則搖搖頭,裴謹接着一笑,“聽人說,你小時候喜歡天文。”

于是便邀他來看星星月亮?可惜,那是此身原主的喜好。

仝則才要解釋,裴謹已笑着擺了擺手,“我知道,從前的事你都忘了,人會改變,嗜好也會,重新開始沒什麽不好。”

他對着仝則這樣說,仝則難免疑心此話像是大有深意,仿佛是明晰了什麽,又仿佛只是純粹的一句贊頌而已。

驀地一陣風刮過,院子裏的海棠樹下有花葉簌簌而下,裴謹擡起手臂,自仝則頭上拾取一瓣搖落的白色小花,暗香浮動間,暧昧陡然而生。

之後他解下身上的披風,是帶着風帽的那種,一揚手披在了仝則身上,趁着對方怔忡着,将帽子也一并為其系好。

隔着一層不算厚的棉布,仝則聽見裴謹的聲音缱绻而溫柔,“頭發還濕着,小心着涼。”

所有的動作如行雲流水,猝不及防,可仝則已然從脖子到身體,徹底僵成了一根棍子。

必須想點話題來沖淡這種氣氛,他絞盡腦汁,目光落在裴謹身上,見他沒着朝服公服,身上只穿了件至為普通的石青色箭袖曳撒,便想起這個人一貫精致卻分毫不張揚,以他的身份來說,簡直稱得上樸素無華。

仝則急中生智,略微生硬地轉換起話題,“三爺很喜歡這件衣服,我看你穿了很多次。倒是官服卻好像不怎麽上身。”

“我不喜歡紅色。”裴謹說,“也不喜歡太顯眼,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你是誰?我不慣做這類事,的确也不大在乎所謂華服。”

“那三爺在乎什麽?”鬼使神差,仝則問出這麽一句。

“在乎權利。”裴謹轉過頭,眉眼都含笑,好像在說情話似的,“軍政大權,皆在我一人之手,其後四海升平,人人富足。”

前者是他的權力欲,後者是需要依靠權力去實現的美好烏托邦。

裴謹說完,仰頭喝下一口酒,“你呢,在乎什麽?”

“華服,美食與美酒,”仝則笑,“賺很多錢,買喜歡的東西,看着別人都漂漂亮亮。很沒出息吧,都是三爺不在意的些微小事。”

裴謹朗聲笑出來,“也不能這麽說,我也一樣會貪靓,只是沒人替我操這份心,比如衣服,其實要看是誰做給我穿。”

仝則忽然有些後悔把話題引向這裏,可又不大服氣,“早前,我不是給三爺做過麽?”

裴謹不說話,只是凝視他。無聲中對望,仝則一下子明白了他眼神裏的含義,于是自己脫口而出,“那些是三爺讓我做的,不是我自己主動做的。”

裴謹笑了笑,輕輕點頭。一切不言自明,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可以不費力氣。

兩下裏沉默的片刻,裴謹從懷中拿出一張紙,花花綠綠的,印刷很精美,遞給仝則,“後天在廣濟寺有場拍賣會,去看看有什麽喜歡的吧。”

仝則一邊看,一邊耳聽着裴謹介紹,“是幾個大典當和票號合辦的,這種拍賣每年會有幾次,這一批東西裏有幾樣很是不錯。京都的富商和一些公使家眷會到場。你該多出去走走,讓他們看到你這個人,見識過你的手筆,雖然無聊,但得承認,有些時候人是需要靠器物金錢去提升價值和知名度。”

分明就是要包裝他,仝則一笑,“三爺也去麽?”

“你希望見到我?”裴謹微微擡了擡眉毛,倒也沒難為他,繼續說道,“會去,隆升典當是裴家的,我算老板之一。不過那天我不方便和你坐在一起,新的英國公使到任了,你可以和他的家人搞好關系。”

見仝則沉吟不語,裴謹替他解惑道,“千姬走的時候,沒有機會和外人接觸,她所有的信件都被截住,所以沒有暴露過你的身份。一切照常就好。你在京都繼續做事,相信很快可以大放異彩。”

又拿言語來引誘他,仝則眨眨眼,“就是說,倘若我看上喜歡的東西,也都可以買了?”

“當然,你的錢,随你怎樣花都可以。”裴謹和悅地說,“而且,你值得那些美好的器物。”

頓了一下,他端詳仝則,眼角彎了一彎,“風流倜傥,英俊潇灑,少年人就該青春飛揚。”

這形容詞用在他自己身上,或許更合适,可他偏要低調,卻讓別人來高調,仝則搖頭哂笑,裴三爺啊,有道是人怕出名豬怕壯,你怎知我一定想出這個風頭?不過靜心想想,那個久違的,欲望膨脹的花花世界,其實多少也有點讓人懷念。

盡管有期待,仝則到底不再是少年人的心态,不由謙虛了一下,“我也不算多年輕,很快就老了,有時候真覺得現在的一切好像是做夢,一晃,就過了兩輩子似的。”

裴謹聽着,唔了一聲,眯起雙眸,沒有說話。

“三爺還要酒麽?”仝則此時才覺得這氣氛剛好,整個人漸漸放松下來。

“不了,天晚了,路過醒酒順道給你送這個。我還有事,先走了。”

撂下這一句,裴謹臉上笑意淡去,全然不提相送的話,徑自往後門上去了。

留下一頭霧水的仝則,依然站在原地。

他說了什麽,為什麽裴謹突然就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呆了好一會兒,才挪着步子回到房裏,照見鏡中的自己,猛然想起裴謹的披風還在他身上。摘掉風帽,那頭發早就幹了,披散在肩上,留下一段淡淡的清爽餘香,是裴謹身上特有的味道。

這人不打一聲招呼的來,全程不提那晚舊話,而傳達的意思無非是:我尊重你,所以收下你還的錢;更會不遺餘力幫你進一步打開知名度,制造機會讓你嶄露頭角;既然我幫你,所以你也應該幫我,彼此的合作便可以一直存續下去。

名、錢、地位、欲望,算盤打得一分一厘都不差,真是步步蠶食。那又如何,他可以照單全都收下,可為什麽裴謹要一言不合拔腿就走?

莫非是因為,他提到了一個老字?腦子裏如回放畫面一般,耳邊順勢回響起那一晚,裴謹曾用極盡輕柔和煦的語調,低聲對他說,希望你不要嫌棄我太老……

所以這是裴謹心裏介意的事?!由此觸動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經?

這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仝則咬着唇,忿然腹诽起那些他不明所以的,有關于裴侯莫名其妙的心緒,還有他莫名其妙的,對于年齡的自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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