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返回
“自然是真的能曬出鹽。”闵元啓坐起來,哪怕是私下談天,他也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
這一下,闵元金的态度也端正了許多。
“十一弟你放心。”闵元啓态度端正,語氣卻很親切溫和,他正色道:“朱萬春後來不是也說過,有朝中的大人物想在淮上改煎鹽為曬鹽?”
“這事我倒聽說過哩。”闵元金道:“那人說是禮部尚書還是侍郎來着,也當過翰林學士……叫徐光啓,人家都說他學問比海深,除了考進士懂文章詩賦,還懂種地,還懂算數,還懂西洋話……對了,他還入了西洋人教,信了那個什麽天主。這人厲害的很,他都沒弄成,咱們能弄成?”
原來曾經主持兩淮改煎為曬的人是徐光啓?
闵元啓稍感振奮,也是悲哀于自己歷史知識的淺薄。
不過,再淺薄也是知道徐光啓這個人,明末相當有名的學者,更重要的是主持修訂了崇祯歷,對後世影響頗大。
另外徐光啓的農學水準很高,闵元金的本科專業是“農業資源與環境”,這使得他對中國古代的農學家相當有興趣,略略看過徐光啓和弟子陳子龍的農學著述,對徐光啓一生的功業都相當有印象……一提起徐光啓,特別是闵元金說起徐光啓還主持過煎鹽改曬鹽之事,闵元啓頓時有一種親近感與歷史的交疊之感。
“徐學士是個能人啊,可惜事沒弄成,後來沒多久便死了,當時我還小……”闵元金感慨着,突然看向闵元啓,小聲道:“這事元啓哥你應該知道啊?當年三叔是咱們雲梯關的千戶,徐學士到咱們這裏來過,是三叔帶着旗軍給徐學士當的儀衛。”
“三叔”就是闵元啓的亡父闵乾禮,四年前病亡,年方四十一歲,在古人來說這是相當正常的年齡,對一個五品武官,就算是衛所武官,也算是短壽了。
闵乾禮逝後,千戶之職由當時的副千戶李可誠接掌,闵家的一個長輩接了副千戶,後來任佥書千戶。闵元啓當時年齡不夠,到去年才辦了百戶的世襲武職,還加了一個“試”字。
“我當時哪關心這些個事……”闵元啓有些狼狽的道:“當時可只顧着練武,射獵,要麽就是下河嬉水。”
闵元金嬉笑一聲,接受了闵元啓的解釋,堂兄弟二人的關系似乎又近了幾分。
“徐先生當時弄不成,是因為牽扯太多。”闵元啓沉聲道:“咱們只一個總旗,撐死了我今年轉為百戶,是咱們百戶內弄這個事,一百多戶,幾百號人,幾個曬場,能鬧出多大動靜?徐先生要做的是把千千萬萬的竈戶廢棄,改煎鹽為曬鹽,動靜太大了。咱們淮揚地方,不談鹽課收入,出的鹽要供應好幾省,要是出了亂子,誰也擔待不起……”
大明鹽課收入是直線下降,數字可查,但一年具體生産多少鹽,怕是誰也說不清楚的事。其實相比較宋人的鹽價,大明的鹽價是相對較低,宋人因為要給歲幣和不斷的戰争,普通百姓承擔的賦稅壓力極重,各種苛捐雜稅不說,象鹽,茶,酒,鐵,這些俱是官府專賣,價格相當昂貴,等于是政府又多收了幾重稅。而明朝的鹽鐵茶專售很快就放松,鹽價一直保持在相對比較低的價位。到明末時期,戰亂破壞加上鹽法崩盤,鹽價逐漸上漲,按徐光啓的說法是原本三四文錢一斤的鹽漲到了十來文錢一斤,百姓負擔加重了許多。
若改煎鹽為曬鹽,産量上來,價格自然便低很多,徐光啓的想法是好的,但這位明末的大科學家就是搞不懂利益鏈條,鹽價形成最少幾十年,多少人受損便有多少人受益,從官府到鹽商形成了龐大的利益鏈條,哪怕是明知道曬鹽得鹽更多,但若考慮到失去對竈戶的控制,還有諸多麻煩事,推行不開便是很正常的事了。
徐光啓在天津的農學試驗所,明明已經研究出了番薯的高産辦法,并且試圖推廣玉米,但這樣的好事也是缺乏人支持,到順治和康熙年間,北方的百姓才大規模種植番薯和玉米,這兩種耐旱作物在田邊地角就能種植,百姓獲得口糧的渠道增加,導致了康熙到乾隆年間的人口大爆發,也就是吹噓出來的康乾盛世。
闵元啓知道徐光啓,但曬鹽法并不是來自徐光啓的靈感。
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曬鹽法得鹽方便,在後世這一片區域,包括福建和廣州的沿海就有很多類似的曬鹽場。
就是加了一些抽水機來制鹵水,其餘的流程和古人相差不多,甚至在很多沿海地方的鹽場連抽水機都不用,因為要宣傳是古法制鹽,那個時代科技高度發達,人們享受高科技的同時又堅信古人的東西比現代制成品好,這種奇特的思維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古法制鹽,古法制糖,還有古法制肥都紅極一時,大行其道。
這幫人真的扔到明清之時,感受一下平均四十歲不到的古法生活,怕就再也不會那般矯情了。
闵元啓在後世就是在鹽場出生,古法曬鹽的流程工序相當簡單,一看就能明白,當時的他只是覺得好玩,卻沒有想到有一天這種鹽場會成為自己改變命運的利器。
“我聽元啓哥的。”闵元金極親熱的道:“咱們闵家這一代子弟才二十來人,還分散在諸多百戶之下,咱們百戶裏就我和六哥給元啓哥當小旗,不跟着元啓哥,跟着誰能振興闵家門楣?”
闵家在大河衛是幹過指揮使的将門世家,只是這二十年來沒有能做到指揮佥事一級,最高也就是到千戶一級,聲威已經嚴重下跌,身為家族子弟,闵元金的話隐隐也觸動了闵元啓的內心。
“爹臨終時,”闵元啓打開了記憶的閥門,沉聲道:“拉着我的手說不出話來。但我知道他的意思,再振我闵家當年聲威!”
“元啓哥你從小就咱們力氣大,劍法刀法,還有棍棒刀槍弓箭,無不精通。三叔經常感慨,就是現在備不起上等好馬,不然你的騎術也必定十分高明……”
闵乾禮臨終時确實有頗多遺憾,未能留下殷實家業,也未能幫闵元啓夯實根基,四十出頭的年齡原本還能再幹十來年,說不準能加個指揮佥事,這樣闵元啓的起步就會高很多,将來的成就可能也更大。
衛所世職不值錢,闵乾禮一直希望闵元啓能以衛所武官轉任營兵武職,但哪怕到操江三大營裏任個哨官,沒有副千戶怕也不得成功。闵乾禮還在設法布局的時候不慎染了傷寒,這在當時是沒救的重症,沒過多久便病逝了。
不過闵元啓也不遺憾,崇祯十六年後局面變幻極快,記憶雖然模糊也是知道南明弘光小朝廷迅速滅亡了,南京的京營兵也解散或是投降,當了辮子兵。自己穿越回來是給清廷一統華夏當小喽羅,當然不至于那麽下賤。
能反抗便反抗,不能反抗也要積累財富,設法離開,最少是努力過。
“咱們好生做。”星空之下,闵元啓緩緩道:“未必就會叫先輩們失望。”
“嗯,一切聽元啓哥的。”
……
從雲梯關往淮安,來回一共是四天半時間,這速度也算是極快了。
從闵元啓這個試百戶,再到下頭五個小旗官全部跟随,旗下的旗軍們卻并沒有多少混亂。
旗下諸事還是井井有條。
一望無邊的平原田畝照舊如常,幾天時間不會發生什麽真正的變化。少量的男子和婦人在田畝中走動,這時候其實沒甚農活,估計就是看看有沒有雜草,順手就用鋤頭鋤掉了。
孩童們在村中跑動玩耍,當然這是五六歲以下的,五六歲以上的便是幫着家裏喂雞,放鴨,放鵝,打豬草,撿幹柴,有不少半大的姑娘小子背着柳條編的筐子,手中拿着自制的夾子,到處挾那些狗屎雞糞。
不過這年頭養狗的人極少,基本上是小康之家才養的走,牛和馬整個百戶都沒幾頭,更不要說糞便。
雞鴨多一些,糞便被視為珍寶,經常有孩童因為一塊雞糞吵起來。
後世的孩童可能因為動漫人物而争吵,而此時的孩童争吵的原因是一塊雞屎,或是鴨糞。
海邊還是有濃郁的煙火,其實很多地方的竈戶就是在自己家裏煎鹽,那是因為民戶竈戶是按一家一戶自行生産,軍戶們則是被軍官們組織起來煎鹽,闵元啓只拿兩成,這是相當厚道的比例,很多百戶是拿三成,甚至拿四成,反正就算拿走五成,軍戶們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就象是眼前的田畝,雖然是鹽堿地為主,平均畝産只有一石多些,相比江南平均三石的畝産相差甚遠,就算是這樣菲薄的收入也是大半上交給指揮和千戶們,一小半是百戶總旗們,只有一成歸軍戶自己所有。
這些地原本就是國家給衛所旗軍們的,給旗軍們養家糊口,二分練兵守城,八分屯田種地,或是制铠甲兵器上交國家武庫,軍戶們留夠自己吃再上交子粒糧,明初時候大将出征少則十萬人,多則數十萬人,太祖年間便能橫掃漠北,收複遼東雲南,在遼東還能順着遼金驿道一路北推抵達極北,經營奴兒幹都司。成祖年間能以三四十萬大軍征服安南,三十萬主力掃蕩草原,也是因為國力強盛和軍力強大。
土木之變帶來的衰落只是一個表因,內裏原因就是軍戶們負擔太重。國初是戰亂,給軍戶們的條件算不錯了,後來天下太平,軍戶比民戶就差的多,因為朱元璋定的賦稅标準比唐宋時低的多,明初到中期生産恢複極快,民戶的平均生活水準并不差,對比之下軍戶就差的多了。成祖靖難後為了武将支持,放松了對衛所武官的監管,法度敗壞,世襲考核形同虛設,軍官占田也成為常态,到此時軍戶們種的田多半是挂在各級武官名下,他們說是軍戶,其實就是農奴,做的最多,拿的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