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分糧
一百多石糧,也就是一萬多斤,一百二十斤一袋是一百多包,整整齊齊的碼放在了百戶官廳之前。
這個院子就是整個百戶的核心所在,也是不多的瓦房之一。
三開間的大門,門外有一大片空地,夯土而成,最少歷經二百年以上的歲月,地面被無數人踩踏的平滑如境,哪怕是下整天的雨都沾不起什麽泥了。
從大門入內是一個演武場式的大廳,正中是三間堂房,也是百戶的公事房,兩側廂房原本是百戶下經制吏辦事的地方,對面的廂房是存放軍械的倉所,各衛指揮和千戶下都有軍械局,各百戶也有藏兵器的倉所,每個衛俱有制造兵器铠甲弓箭的任務,只是現在各衛交上的兵器已經越來越少了。
再往內去,則是內院,一樣有正房廂房,此外還有馬房茅房之類的配房,這便是整座官廳所在之處。
闵家世襲武職便是百戶,二百年下多名先祖到指揮佥事,同知,衛指揮之職,但真正始終留在手中的就是這個百戶世職和官廳。
正中院落的楹聯便是證明,二百多年的風風雨雨,所餘的也就是這些。
站在官廳門前,闵元啓不乏感慨,眼前這座院落代表的是權力和傳承,哪怕是幾百年後,不少地方還有官廳鎮,官廳村之類的稱呼,自己現在是這座建築的主人,眼前這些貧窮,瘦弱,饑餓的人群,是他的部下,也是他的責任。
這種東西,說不清道不明,但就象闵元啓十多天不出現就有可能餓死人一樣,責任這種東西若不放在心上便是虛無缥缈,若扛在肩膀上,便是沉甸甸的壓人。
所有人都未敢吭聲,只有韓森站在闵元啓下首的石階上,比闵元啓略低一頭。
“所有糧食按戶分,不管是漕運運軍還是留在家煎鹽的,旗軍俱領八鬥。”闵元啓按刀肅立,大聲吩咐道:“小旗官每戶領二石,此次送鹽,買糧,撐船來回奔波,且與外人争鬥厮殺,各小旗俱立了功,是以本官均有恩賞。”
一百餘石糧,這樣分配,直接便是分了百石出去。
韓森愕然,闵元金,梁世發等人驚喜之餘,也是有些懵懂。
這一分,可是将闵元啓自己的兩成都分了出去了。
至于韓森得多少,各小旗拿多少,往常的規矩就是百戶說了算。衛所就是這樣,官越大拿的越多,就象田畝出産,衛所指揮級的武官直接分了五成,誰敢和這些高官較真?
“韓總旗去年北上辛苦一年,也未多得什麽好處,剩下兩石多糧給韓總旗。”闵元啓繼續道:“我再補三石,韓總旗分五石。”
“百戶大人,”梁世發忍不住道:“你将自己的兩成分了,還要再拿自己的儲糧出來?”
闵元金也道:“大人,你的糧可也是不多。”
韓森身後的幾個小旗官都神色尴尬,他們平素跟着韓森,雖然闵元啓是百戶,但情感上更親近韓森一些。但此次百戶大人分糧,所有小旗官都得了兩石,要知道衛所之中小旗官毫無地位,平時和旗軍一樣煮鹽種地,根本沒有多吃多占的可能,最多也就是欺負一下麾下旗軍,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好處,這一次的兩石糧,足夠一家人多吃一個月,在春荒時節,這很有可能是救命糧。
這個恩情在前,他們想替韓總旗說話,但這麽一瞬間,卻是怎麽也張不開嘴。
韓森也是赤紅着臉……他想推辭,但他這個總旗也不寬裕,這幾十年來朝廷不斷的用兵,營兵的軍饷占了財賦開銷的七八成,朝廷早就透支財賦,連營兵糧饷也逐漸不能保證,從萬歷年間到崇祯,營兵不知道嘩變了多少次。衛所更是窮苦不堪,旗軍們要麽逃亡,要麽就是苦苦支撐。象闵家這樣的世家,闵元啓現在全部家當也不足百兩,此前的諸多積累,在這幾十年的漫長的時間裏都消耗的差不多了。
衛所世家便是如此,當了指揮有指揮級別的好處,不當指揮便要退出來,這幾十年來闵家聲勢逐漸下跌,財富也是大幅度的縮水了。
闵元啓微微一笑,說道:“韓總旗辛苦,我都是看在眼中,就不必推辭了。各家領了糧之後,煎鹽的事就暫且先停一下,休息兩天之後,咱們開始建蓄水池。”
韓森遲疑片刻,還是抱拳道:“屬下謝過百戶大人,那便愧領了。”
很多人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闵元啓的意思,但試百戶大人給大夥分糧這事卻是千真萬真,在梁世發等人的主持下,兩個總旗下十個小旗分別列隊,所有人排起整齊的隊列,開始在百戶官廳之前分糧。
一百多石糧分了一個多時辰才分完,所有人都是在臉上浮現笑容,第一批分完的已經迫不及待回家起火做飯,到傍晚時整個百戶到處是炊煙和米飯的香氣。
闵元啓家裏并無下人伺候,原本父母在世的時候家中有一戶人家投附過來當仆役,這在當時也是常見的事情,窮苦人家投充到士紳和生員家中給人當奴仆,用此來免除身丁役,另外還有工錢可領。
在權勢之家當仆役還有額外的好處,最少可以狐假虎威。
當闵乾禮逝世之後,那戶人家便直接離去了,投充給千戶還能有前途,一個剛襲職的青年試百戶,能出頭還不知道得到哪一天。
闵元啓也沒有為難那家人,這般情形在明末太正常了,勢強的士紳欺壓百姓,刁滑奴仆欺上瞞下,上下均被其左右,就象是六部的吏員一樣,操持部務,左右上官意志,說是吏,實權還在官員之上。
大院中空蕩蕩的,場院也空了,哪怕是小旗官們也急着回家和家人分享喜悅去了。
四周冷冷清清,剛剛人們的歡喜和效忠的話語象潮水般退去了。
闵元啓也不奇怪,更不會抱怨,發下的糧食不多,還全部是糙米,并且是旗軍餘丁和家屬們辛苦煎鹽得到的回報,闵元啓只是将旗軍們應得的一份如數還給了他們,用的還是賜與的方式。
旗軍們并不傻,得到多少利益才會回報多少忠心。
闵元啓也不指望現在百戶下的所有人都對自己效忠,發一次糧就收獲大量忠誠的部屬,這怎麽可能?
李俊孫和王武邁兩人也未走,他二人名義上是家丁,但此次來回表現相當不好,闵元啓孤身與衆鹽丁混戰,兩人都未敢上去幫手,他們父祖輩在嘉靖萬歷年間成為闵家先祖的家丁,然後這身份也世襲下來,原本都改姓了闵,上一輩時允許他們改回原姓。
養了幾十年,還曾經改姓,恩德不淺,但這兩人都很年輕,比闵元啓大不了幾歲,倉促之間兩人都未敢出手相助。
這一次分糧,兩人和普通旗軍一樣只得八鬥,按以往的慣例,他們是和小旗官們一樣的待遇。
“嗯?”闵元啓看向這兩人,眉頭微皺。
“家主。”李俊孫心頭一顫,以往從未見過闵元啓這樣不怒自威的神态,但最近這幾天卻是經常可見,無形之中,他已經感覺畏懼。
“家主。”王武邁也是頗為艱難的道:“闵家對我家世代恩德,上一次碼頭對鹽丁,我一時膽怯未敢上前,實在是慚愧……”
李俊孫也道:“請家主重重治我們的罪,不然我心中不安,回家之後,怕我爹知道了得活活打死我。”
李俊孫的父親李奇柱已經七十餘歲,快五十時才生下李俊孫,老人替闵家效力大半生的時光,青年時曾追随闵家先祖備倭,在雲梯關多次迎擊來犯倭寇,是現在整個大河衛裏為數不多有實戰經驗的老人。
李奇柱對李俊孫愛如珍寶,打死是不可能,不過以老人那暴性子和老兵的操守,聽說家丁不敢護衛家主,怕是李俊孫真的免不得要挨一頓暴打。
“平素對你們關照也不夠。”闵元啓嘆息一聲,對兩個躬身請罪的家丁道:“按例是每月最少給你們兩石糧,再給三兩銀,可這十來年下來,我家的家底也耗的差不多了。原本的十來戶家丁,現在也就只剩下你們兩家,也就到年底多給你們一兩石糧,你們兩家也并無抱怨……這一次的事,你們自是有錯,但平素未認真習武,打熬身體和膽魄,又未上得戰陣,初歷此事有些膽怯遲疑也并不為過。不過此事有一不可二,若你們還自認是我闵家的家丁,從明日起便要早早過來站班侍衛,認真習武,再遇兇險之事,我一聲令下,便得上前搏命。若做不到,家丁名義便不要留了,與普通旗軍一樣,我也不會為難你們,以全過往恩義。”
李俊孫和王武邁其實都相當不安,身為家丁,坐視家主落在被圍攻的險境,其後這幾天闵元啓一直不怎麽理會這兩人,又和普通旗軍一樣領八鬥糧,兩人內心七上八下的不安。此時聽到闵元啓的話,兩個二十來歲的漢子都感覺鼻頭一酸……
“家主,”李俊孫沉聲道:“以後就算拿我墊刀頭,我皺一下眉頭,就不配當個漢子。”
王武邁也道:“窮富只是一時的事,以家主的胸襟格局,還有這官職身份,将來遲早會發達,我也是跟随家主跟定了,不管風裏雪裏,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