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四回
【一寸離腸千萬結】
“拜見姣梨郡主。”
相思看去，眼前的侍女她從未見過。此女眉目清雅，眼神清澈，秀雅脫俗之中自有一股清麗之色。
那女子更是貼心，當即道：“奴婢宵明，随着杜蘅、絲蘿伺候皇上。皇上稍後便至，郡主請再等等。”
相思一向搞不明白顼彧身邊的這些女子，有的隐衛，有的暗衛，有的侍女，總之個個都不是俗物，她也習慣了這樣，便徑直登上相思亭。
已入冬日，冷風呼呼，天地蕭索，相思裹着一件白裘禦寒，倒也不冷，便靠着柱子欣賞着無花的梨樹。
好一會兒，相思聽見人聲，遠遠看去，竟真的是軒轅顼彧。
他身穿黑裘，外頭還披着水獺皮披風，身後是數十名宮人，近身只跟着杜蘅、絲蘿，還有另一個未曾見過的女子。
軒轅顼彧瞧見相思和宵明，便揮手示意宮人止步，又朝杜蘅吩咐，“守好了。”
“是。”杜蘅和絲蘿退開。
相思站起來，看着軒轅顼彧走來，可他礙于皇帝之威，起先走的卻不快，也不知怎麽，越來越快，靠近相思亭的時候，他幾乎是以跑的速度上了亭子。
“姣梨郡主相思拜見……”
軒轅顼彧将相思抱進了懷中，沒讓她行禮請安。
宵明垂着頭退下了相思亭。
相思見四周無人，便也放松了些，道：“行禮終歸是規矩，不可廢。再說也是你封給我的郡主，總歸是要講規矩的。”
“相思，別說話。”
Advertisement
相思有些莫名其妙，卻聽軒轅顼彧聲音裏帶着哀求和悲傷，便伸手環住他，柔聲道：“好，不說話，我給你唱歌？”
許久，軒轅顼彧不答，正在相思要開口唱歌的時候，他道：“找你來，我……我，我……我有法子了。”
“當真？”相思大喜，推開軒轅顼彧，“什麽法子？我就知道你是聰明人！”
軒轅顼彧臉色卻不大好，轉過身背對相思，不再多說。
“什麽法子？你說呀！昌隆在府裏也等的不耐煩了，西陵中天一日沒有動靜，我們反倒不安心，眼下你有了法子，我們可先發制人，真是太好了！”相思說着便繞到軒轅顼彧眼前。
他卻一側身，又避開了相思。
相思又繞過去，“你怎麽了？怪怪的。”
軒轅顼彧又避開了，卻道：“只是方才走來的時候，遠遠看見相思亭裏站着一個白裘少女，膚光勝雪、吹彈可破。不禁想起幼時，下大雪的時候，你裹着白裘，站在漫天大雪中，朝我揮手，嘴裏喊着‘顼彧哥哥，顼彧哥哥’，手裏卻藏着雪球……”
“怎麽突然想起這些事了？”相思莞爾一笑，對他的奇怪舉動置之一笑。
“觸景生情吧。”
相思推了一下軒轅顼彧，“你今日怪怪的，是不是朝堂上發生了什麽？”
“是。”
相思沒想到他這麽坦白，便問：“是和西陵氏有關？”
軒轅顼彧苦笑，“那倒不全是。我已下旨命人建造鎮國大将軍府，為了在半年時間內能完工，皇陵那邊暫且停了，反正我也不會死的這麽快。又下旨叫昌隆如願以償做了赤水世家的莊主。”
“朝臣一定反對吧？”
“不管他們。”軒轅顼彧道，“我只是想做一些該做的事。”
“你一定知道昌隆從來不在乎府邸，赤水世家莊主的位置也早晚是他的，他不急你急什麽？怎麽急着要處理這些事呢？”什麽也瞞不過相思。
軒轅顼彧忍了好久，卻還是沒忍住，想了好久，卻還是想不通透，他不知道今日該對相思說什麽，更不要說如何面對索昌隆。他的表情複雜而糾結，心中亂成一團，盡數展現于臉上。
“我打開了第一個暗格木盒。”
相思是知道這件事的，一震，不自覺地連聲音也有些猶豫，“你……你看了錦囊？”
軒轅顼彧輕點了一下頭。
“你說的……解決西陵氏的法子，就在錦囊內？”相思繼續猜測。
軒轅顼彧道：“是。”
但他卻遲遲不肯說起究竟是什麽法子。突然他猛地抱住相思的腰，将相思壓在懷中，緊緊盯着相思。
相思終于也緊張起來，“你，顼彧，你怎麽了？”
他的眼眸漸漸沉下去，黑暗無邊。相思第一次害怕他，第一次發現，他身上與生俱來帝王的威儀，只要他想，連相思也可以無法靠近他，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錦囊裏只寫了一句話。”軒轅顼彧說完，依舊盯着相思的眼睛，幾乎鎖住了她的雙眼視線，“我急着封昌隆為赤水莊主，我不惜停下皇陵也要建大将軍府，我下旨這幾日昌隆不必上朝，因為我不敢見他！”
相思吞吞吐吐問：“為，為什麽？”
軒轅顼彧咬着牙，許久，他塞給相思一條絹布，手卻依舊環着相思的腰。相思打開絹布，上面的确只寫了一句話。
——聯姻西陵氏。
相思所有的疑慮和軒轅顼彧所有的非正常舉止都有了解釋。明堯後竟然早料到軒轅顼彧會對付不了今日的局面，又或是這條妙計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用上，所以她要軒轅顼彧和西陵氏聯姻！
而要聯姻，西陵氏只有一個西陵荃……
相思也才明白，軒轅顼彧為何要說“我不敢見他”。
眼下的情形，軒轅顼彧卻見錦囊上寫的話要他為了朝政、為了天下，不但委屈自己去娶一個他不愛的女人，也委屈了西陵荃這個無辜的女子，更重要的是，他要娶的是他好兄弟的心上人！
但相思也明白、軒轅顼彧也很清楚，這的确是解開眼下死局的唯一辦法。
娶了西陵荃，西陵氏又一次和軒轅氏聯姻，作為天命的皇家外戚，西陵中天一定會有勝于篡位逼宮的打算，那就是讓西陵荃生下流淌着西陵氏血脈的皇子！
一旦如此，軒轅顼彧死後，西陵氏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坐擁江山。
軒轅顼彧怎麽會不明白這些，正是因為他明白，所以他才生氣，他才憤怒。因為他要在國家和兒女私情之間做選擇，而事實上，他根本沒有選擇。
相思腦中千回百轉，幾乎将自己逼入絕境之中，久久不知該說什麽。
就在她沉思的時候，軒轅顼彧盯着她的臉，細細打量着她的每個神情、每個表情，以及這些表情後面的心緒。
“顼彧，做決定吧。”相思開口了。
軒轅顼彧一顫，手松開了相思，後退一步，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好似他已經無力支撐身體，眨眼就要倒下。
“爹爹曾告訴過我，強者有時候并非是有多大的本領，而是懂得抉擇，懂得取舍之道。世上的尋常人，什麽都想要，都不知沒有舍去，永遠不會得到。”
軒轅顼彧自嘲道：“是啊，事關國家社稷，我有選擇嗎？不要說的那麽好聽，相思，取舍？這件事我根本沒有資格去取舍！”
相思愁眉不展，卻強迫自己不要太過展露，朝軒轅顼彧柔聲道：“想想好的方面，至少這為你贏得了時間和西陵氏的信任。況且，西陵荃長相貌美，性子應該也不差，你娶的人至少不是兇神惡煞的惡女人，是個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名門之後。”
“是嗎？”軒轅顼彧冷哼，“無所謂了，都一樣。”
“不一樣！”相思突然生氣，“你不願意娶不喜歡的女子卻娶了她，哪裏會一樣？一點也不一樣！”
軒轅顼彧一震，突然看向相思，急急問：“你不希望我娶西陵荃是不是？”
相思眨眨眼，“是啊，你不喜歡她，她是昌隆的心上人，我自然不希望你娶她，可我的希望有用嗎？你早晚都是要娶她的。”最後那句話相思吐的很輕，幾乎沒了聲。
“是！我早晚都是要娶她的！我為什麽要娶她？我應該娶她嗎？你和昌隆，還有那些大臣，甚至我爹娘，你們誰關心過我的想法？誰在乎過我想不想娶她？如你所說，世間人都這麽認為，反正她是個不錯的女子，我娶了她并沒有什麽損失！娶一個貌美女子，問題就迎刃而解，何樂而不為呢？”軒轅顼彧突然大怒，那種怒氣沖沖的樣子，相思從沒有見過。
相思卻被他說的也生氣了，反說道：“我們怎麽不在意你？如果不在意，我何必在這裏和你争論，你索性直接下旨娶了西陵荃就是了！況且你是皇帝，你搞清楚了嗎？你有你必須肩負的責任，就是給天下百姓太平安穩的生活，而西陵荃就能幫你！”
軒轅顼彧氣得臉色鐵青，胸口一起一伏，瞪着相思道：“那我不做皇帝了可以嗎？我不想做皇帝！我不願做皇帝！我什麽都不想要，我只想……”
相思瞪着眼睛看着他，還在等着軒轅顼彧未出口的話，軒轅顼彧卻往前逼近，一步一步，他每往前一步，相思就後退一步，直到相思後背貼在了柱子上。
“你，你想怎麽？”相思試探着問。
軒轅顼彧還在逼近，兩手一放，将相思圈在了兩手之間，“相思，我想……”
“你，你不要喪失理智好不好？顼彧，冷靜一點，你沖我吼，沖我生氣，為什麽不坦然接受眼下的一切，等将來再找西陵氏要回來呢？”
軒轅顼彧不理會她，漸漸湊近，相思退無可退，只得仰着脖子往後躲，伸手推住軒轅顼彧的胸口，急急道：“你，你……你再這樣，我可不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讓你了！”
“我想……相思，我只是想……”軒轅顼彧低聲嗫嚅，頭慢慢俯下。
“我我我，我真的不客氣了！”相思一動不敢動，瞪着眼睛死死盯着軒轅顼彧。
軒轅顼彧的唇距離相思只有一點點的時候，他忽然頭一斜，靠在了相思的肩上。相思只覺得額頭上都是汗，耳畔是軒轅顼彧粗重的喘氣聲。
相思低聲問：“你還好嗎？”
軒轅顼彧卻嗤笑起來，笑的身子開始發顫，連聲音也帶了顫抖，“你說的對，我只能坦然接受。”
“顼彧，我并不是不在意你的感受，我現在問你，你願意為了天命的将來，犧牲自己的幸福嗎？”
軒轅顼彧伸手環住相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願意。”話出口，軒轅顼彧的心口劇痛，痛得他難以喘息，他卻強壓着心痛帶來的顫抖，輕輕環着懷中的人。
“其實也不算犧牲。你不是說你還沒有喜歡的女子嗎？說不定西陵荃就是你喜歡的女子呢？就算她不是，将來你娶別的女子，總會有一個是。”
軒轅顼彧聞言，又帶着怒氣拍了一掌相思的背。
“好好好，我不說就是了。”相思伸手輕拍着他的背，“那昌隆那邊……要我去勸他嗎？”
許久軒轅顼彧才說話，“不必。我們兩個男人之間的事，我不想再扯進更多的女人，況且我和昌隆單獨談談，也有必要。”軒轅顼彧松開了相思，一轉身就坐在了亭子邊的欄杆上。
相思靠着柱子站着，側頭看着軒轅顼彧，好一會兒後說：“我想西陵荃十之八九不會是你可以信任的妃嫔，你應該不會讓她做皇後吧？”
“不會。”軒轅顼彧倒是坦誠。
“她是你的第一個女人，卻不是你心愛的人，這樣一來，你就注定要娶很多女人了。我有主意幫你壓制西陵氏在後宮的地位，但是怕你又生氣。”
軒轅顼彧冷冷道：“那就不要說。”
相思哭笑不得，嗔道：“哪有你這樣的人？”
“今日對我來說太過沉重屈辱，我真的不想再添一點點傷心，相思，別說了。”
“如果是我想找你信任的人和西陵荃一起嫁給你，幫你壓制西陵荃和西陵氏，你也不要？”相思卻沒聽他的話。
軒轅顼彧眼神一閃，看向相思，他眼中竟然滿是期盼。
相思很滿意他的表現，道：“檀姐姐自然不是，通過門巴的事就可看出她注定不能與你同心，錯過一次，就錯過了一生。雙兒太過單純善良，也不是好人選。”
“對，所以呢？”軒轅顼彧急急問。
相思笑，“你……方才誰說不想聽的？好，那我說了，杜蘅和絲蘿都是好人選。可絲蘿……她在北狄的時候心已經給了二木，所以……你是不是考慮一下杜蘅？”
聞言，軒轅顼彧的眼神立即暗淡無光，扭開頭，冷了冷說道：“不必了。”
“我知道你也不喜歡杜蘅，可是她對你很了解，伺候你也很妥帖，最重要的是，你看得出來她心裏有你吧？這個時候你就不要在乎地位高低了，除了地位身份，杜蘅哪一點都可以配得上你。”相思轉到軒轅顼彧正面，對他進行勸導。
“不必了。”
相思不放棄，繼續道：“不然我看宵明也不錯，雖然我還不了解她，但是她既然是你的隐衛之一，長得像一朵雪蓮似的，你也許……”相思瞥了一眼軒轅顼彧，見他臉色極難看，這才停住了，一擺手，“算了，不說了。”
相思垂着頭，頗為難過地自言自語起來，“有時候我真希望你不是皇帝，不必有這麽多煩心事，更不用連娶妻生子這樣的事也要一步步算計。當初在皇陵中，我還天真地以為世上所有的皇帝都可以像明堯帝一樣從一而終，如今總算是知道了，他的從一而終，要付出的代價太多！而很多人，根本沒有資本去承受。”
軒轅顼彧滿心難過，聽相思這樣說，心裏好受了些，便道：“我沒事。相思，我想做的一切都只是要你好好的，要你身有所依，要每一個我在乎的人都好。”
相思朝他一笑，笑容裏也不知是安慰更多，還是同情更多，随即起身，“我先走了，你盡快找昌隆吧。朝堂上的事和他說更有意義，你們談好就盡快下旨，不要再拖。”
軒轅顼彧不語。
相思轉身離開相思亭。她走出去一段路後，軒轅顼彧突然追下去，朝她說：“相思，封妃那日你不要來。”
相思腳步一頓，回頭道：“好，我和昌隆都不去。”說罷暖暖一笑，離去。
待相思走遠，軒轅顼彧突然怒氣沖沖一掌拍在身側的梨樹上，三棵梨樹從中折斷，順勢倒下。
一旁守着的四個侍女皆是一驚。
軒轅顼彧卻面不改色，冷冷清清收手站好，悠悠道：“一時失手，此事我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說罷轉身往乾坤殿去。
“是。”四女齊齊颔首，背後皆是一身冷汗，都好奇他們談了什麽，為何皇上會如此震怒，有這樣反常的舉動。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