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所岐篇:最後的三人時光

韓秦川從地上醒過來,爬起來朝四周看,只見四下裏落葉蕭索,寂靜的除了風吹落葉的聲音,再也沒有別的。

他站起來,喊道:“林雲深,林雲深。”

林雲深恍然驚醒,從地上爬了起來,扭頭看旁邊的白隐,還沒有醒過來。他分不清什麽是夢,什麽是真的,伸手去探白隐的呼吸,均勻溫熱,像是在熟睡。

也不知道小白怎麽樣了。他需要小白來引開追捕他的那些人,所以讓小白先飛了出去,自己則背着白隐,走了一條甚少有人知道的小道。

只是他太虛弱了,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了。身上有些冷,他直打哆嗦。

九幽道人對他還是念舊情的,他收的那一袋子魂魄,本來是要用來重生他的弟子劉清臺的,如今全用在了白隐的身上。人死之後,魂魄出竅,尚還帶着一部分生命力,這些生命力會在魂魄在世上的最後七天時間裏一點點消散殆盡,最後生命力全無,純粹的魂魄才會入地府,過輪回。鎖魂袋的功能就是将那些剛死的魂魄裝起來,保證他們生命力不散,而他搜集的那麽多魂魄,九幽道人将他們的生命力彙聚起來,然後用林雲深的靈力做引子,複活了白隐。

他以為那些命不夠,需要他的命來換的。九幽道人說:“天上不會掉餡餅,複活術也不可能毫無代價。你的命,自有人來取。”

他本來想着叫小白引開了那些人,自己和白隐下山,找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住下來,再做以後的打算。他是不想和白隐分開的,怕分開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好像他自己也能感應到自己命數已盡。沿途危機四伏,到處都是追捕的他的人,他想要把白隐安全送下山并不容易,他得找一個可托付的人,将白隐交給他。只是他沒能力再背着白隐走了。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他躺在白隐身上,頭枕着他的胸膛,耳朵聽着他的心跳聲。

這真是這世上最動人的聲音了,鮮活而有力量。這心髒因為他而重又恢複跳動。他躺了一會,便坐了起來,想要做法将小白招來,卻發現自己已經靈力全無,就連這麽簡單的法術也使不出來了。

“我們兩個,不是要死在這裏了吧,”他對白隐說,說完喘着氣躺了一會,又坐起來。

不行,白隐不能死,不然他這一切豈不都是白費了。他林雲深向來锱铢必較,不做賠本的買賣。

想到這裏,他又爬了起來,将白隐背在身上,可是人都還沒站起來,就倒在了地上。

他一下子就流下眼淚來了,只覺得鼻子發酸,對白隐說:“我……我沒力氣了。”

他覺得自己這麽無能,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什麽都不會,眼瞅着他爹被殺,他娘被搶,卻除了哭泣什麽都做不了。他大口地吸了幾口氣,想要平複自己的心情,扭頭看白隐,依然沒有醒過來:“你不會等我死了,也醒不過來吧,”他嘴角帶着笑,眼淚落到白隐的臉上:“我還想跟你再說幾句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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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到白隐腰間的巴烏,放到嘴邊吹了起來,巴烏聲低沉,吹的很是難聽,他越吹臉色越紅,眼裏的悲傷褪去,變成了狠厲,他卻不知道并不是吹的利器越大,聲音就會越響。

這巴烏聲就是他的催命索,會将他的敵人引過來。白隐會得救,他會死。

或許這就是他師傅所說的,要用他的命來換白隐的命。他的命,自有人來取。

他将巴烏放下,扭頭朝聲響發出來的地方看。從樹林深處走出一個人,冷峻高大,神色略有些憔悴。

“秦川!”他驚喜地爬了起來,看着對面的韓秦川。

韓秦川拔劍出來,道:“林雲深,把白隐放下。”

“我把他救活了!”林雲深說:“本就是要交給你們的。他還沒醒過來……”

他一邊說一邊舉着雙手後退了幾許:“你把他帶走吧。”

韓秦川蹲下來,試了試白隐的鼻息,擡頭看向林雲深。林雲深笑了笑,說:“你把他帶走吧,救了白公子,也是大功一件。”

“再大的功,也沒有殺了你的功勞大。”

“你要殺我麽?”林雲深搖頭說:“你殺不了我,就像我殺不了你。”

韓秦川聽了,站起來看着他:“你跟我走,我保證他們不殺你。”

“不殺我,難道就是好結果麽?”林雲深搖頭:“他們當中許多人,都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倒寧願死了,也比落在他們手裏叫我永不得超生的好。”

“我有法子幫你,你不信我麽?”

林雲深笑道:“我是朝廷要獵殺的人,難道你有本事叫皇帝承認他殺錯了人,然後放了我麽?事已至此,你我都知道,我這輩子已經到頭了,死是我必然的結果。”

“誰叫你不聽我的話!”韓秦川忽然面色微紅,惡狠狠地看着他:“你就是不肯聽我的話,才落到今時今日無法收場的地步!林雲深,我真是恨不得一劍殺了你!可是你我是兄弟啊。你可還記得當年咱們的情義?”

林雲深笑了出來,咳嗽了一下,道:“我自然記得。那時候我不是被我娘罰,就是被盧訓英罰,十天有五天都是被關在柴房裏。有時候天冷,一整天都沒有東西吃,每次都是你偷偷去看我,因此被盧訓英訓斥了幾次,你便不再去了,可還是有人給我送吃的,我知道都是你吩咐的。我從小孤苦,跟着父母颠沛流離地讨生活,這世上對我好的沒有幾個,你的情義,就算我入了魔,也不會忘了。”

“可你只知道說這些,你這人,就如那女人說的一樣,是一頭喂不熟的白眼狼。”

“那個女人……”林雲深伸出手來,搭在韓秦川的胳膊上:“秦川,這滿山都是追捕我的人,不殺了我,他們不會罷休的,我恐怕命不久矣了,臨死之前,就托你一件事,把他帶下山,送回蓮浦白家去。若有可能,白氏的千金白慧端,你也替我照顧她。這世上對我的好,就剩下你們三個了。若念我的好,清明時節,替我爹娘上個墳,我把我娘的屍骨從韓家偷出來了,跟我爹葬到了一起,就在長洲三裏坡,立了墓碑,看得見的。還有韓家的一個叫孫婆婆的,小時候她對我照顧頗多,你也替我……”

“你這是在跟我交代後事?”韓秦川甩開他的胳膊:“這些事,我都幫不了你。你要做,便自己做去。我是韓氏門主,與你勢不兩立。”

林雲深眼圈微紅:“當我求你了,還不行麽?”

“誰能想到,林雲深也會求人,真不像你。”韓秦川說着,便将白隐抱起來,道:“人我帶走了,會交給白天師。你多保重吧,若我是你,就不會下山。就在這所岐山躲着吧,一生一世都不要出來。這世道對你來說太艱難,倒不如學你師傅隐居在山中,再不入凡塵。”

“嘻嘻嘻,我就是這麽想的,”林雲深說:“我……我不會再出山了,你也不會再見到我了。”

韓秦川聞言,回頭看他,嘴唇動了動,說:“當年我不該攆走你,不然你我兄弟和睦,恐怕俱都是兒女成群,何至于落得這個下場。”

一切都是孽緣,誰也沒有想到會走到這一步。韓秦川喉嚨攢動,聲音帶了哽咽,說:“雲弟,我對不起你。”

林雲深笑了笑,沒說話,而是走到他跟前,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後伸手握住了白隐垂着的手,想要送他幾句祝福,卻不知道要說什麽。腦海中忽然浮現那一年在蓮浦,他枕着胳膊,腳搭在窗口上說:“你說,我父母給我取名雲深,是對我有什麽期待呢?”

他說完就扭頭看向白隐,命令一般:“你學識淵博,給我說說看。”

白隐說:“白雲深處有人家?又或者是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令尊給你取這個名字,是想你做個悠然自得的玄門子弟,逍遙一世吧。”。

那真是極好的一生,他做不到的,叫白隐都替他實現了吧。

于是他便握着白隐的手說:“這是個好人,因我而死,因我而活。希望這個人長命百歲,悠然自得,一世逍遙快活。”

他說罷便松開了手,後退了一步,說:“走吧。”

韓秦川看了他一眼,就帶着白隐淩空而去。林雲深追了兩步,心想他這一世最後見到的兩個人,竟他在這世上最舍不得的兩個人,真是幸運。

山林裏寂靜無聲,和從前一樣,沒人在他身邊,也不會再有人在他身邊。只有孤獨和悲傷陪伴着他,好像他少年時,坐在韓家最高的屋檐上,看着那滿城絢爛桃花,就知道這世上千好萬好,都不會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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