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病院的角落裏有自動販賣機， 晉昕買了兩罐涼茶回來遞給辛同火一罐，“喝點涼茶冷靜一下。”

晉昕的動作非常自然，說話的時候語調也很平常， 面上更沒有多餘的表情。這樣顯得有些冷淡的态度，卻讓兩只眼睛都哭腫了的辛同火感覺好了許多， 沒有那麽多的羞恥和無地自容。

原本覺得天都塌了， 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 完全抛棄了所有的臉面在那裏無助的哭泣， 卻沒想到他的“天使”會突然出現，還看見了自己最最糟糕的一面。

然後那些羞恥心一下氣全都跑了回來，他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剛才……”理智回籠一些的辛同火想要給自己不久前的失控痛哭找到一個好聽些的理由，可他張了張嘴吧心情又再次低落了下去， 腦子裏全都是慕辰轉身離開前看着他的眼神， 一時之間他竟然不知道該要如何解釋了。

晉昕也沒有催他，只是自己打開涼茶喝了幾口， 一雙過于平靜的眼睛盯着病院空地上來回行走的病人們。

這些病人們總是能夠“自得其樂”， 還能做到對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完全無動于衷——好比不久前辛同火的嚎啕大哭——有時也會讓人忍不住有些羨慕。

相較于大多數人而言， 少數人的不同被視為“異類”和“不正常”。

可這個世界上又有一句話是：“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把這兩點放在一起看， 倒讓人覺得有趣起來。

思緒飄飛的晉昕垂下眼簾又喝了一口茶涼， 冰涼的感覺順着喉嚨滑下去進入肚腹，晉昕把涼茶換了只手拿着，“你剛才哭什麽？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值得我們哭成那樣？”

不知為何， 晉昕的這句話卻讓辛同火在一瞬間想到了很多東西。

他原本想說，自己哭的是被慕辰否定了作為食材的價值。

可在這一瞬間，他卻想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被自己抛棄在角落裏不願攤開于陽光下的記憶。

也許是現在的風景的太好、氣氛□□寧，也許是晉昕的存在讓他有一種說不清的安全感，非常自然的，辛同火就把那些話都說了出來。

“大概是在哭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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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每個家長的口中都有一個別人家的孩子，不管自家孩子做的多好，也不會得到多少誇贊，更別說他這樣一個從小就不愛學習的孩子了。

記憶裏的父母對他永遠都是失望的眼神、嚴厲的态度、批評的話語，總讓他學學誰誰誰。那時候的他又是個氣性大的，索性放任自己跟家裏對着幹，雙方之間矛盾不停升級，被打一頓都快成了他的日常。

然後他就越來越不想回家，開始在網吧裏呆着。

不回家又沒錢，餓肚子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他在網吧裏呆久了就學會了給別人當代練。

別看他人小，游戲方面卻很天賦，雖然賺的不多，可喂飽自己還是能做到。

跟老師和家人永遠充滿厭惡的眼神、訓斥的态度相比，網絡上的辛同火憑借自己過硬的游戲技術受到很多人尊敬和崇拜，說着喜歡他的人更是一堆又一堆，這讓他更加沉溺于網絡世界徹底成了老師和家長口中的壞學生、網瘾少年。

他也不是完全不去學校，畢竟心裏還惦記着父母，他也想過要好好學一學，可他才到學校就被教導主任在升旗時點名到升旗臺上罰站，并對着全校師生的面批評他，并且讓他不到放學不要走，就在那站着，讓大家看看他這個壞學生長什麽樣，認識一下。

每一個人都有自尊心，那時候的他真的恨死了教導主任，殺人的心都有了。而他的父母對此事的态度是覺得他丢臉，并且再把他打一頓。

他似乎一直都讓父母覺得丢臉，學校裏的學生、老師、校長也都用看着什麽病毒似的眼神盯着他，嘀嘀咕咕的說他是壞學生，跟他走近會被帶壞。

這樣一次又一次，他終于做出辍學的行為，完全沉迷在了網絡的世界中。

“總覺得……只有面對游戲的時候，我才能夠感覺開心一會。”辛同火整個人都沉靜下來，平平淡淡的訴說這些曾讓他極為痛苦的記憶，“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考慮，總是打游戲當代練自然不行。當初辍學的時候我想着去打職業，可是年齡卻不夠，好在我的技術不錯，進了一個電競隊的訓練營……到了這個時候，爸媽更是覺得我已經無可救藥。”

他是感謝那個電競隊的，畢竟在進入那個電競隊訓練營之前，他已經在網吧睡了很久，都快要忘記床鋪是什麽樣了，起碼那個電競隊提供食宿和一個不會漏雨的屋檐，隊裏的環境也要比混亂的網吧好上太多。

可是他的父母卻在知道他的行蹤後沖到了電競隊訓練基地鬧了起來，砸了人家很多東西，并且揚言要告人家老板。

“那個時候的我覺得……”辛同火嗤笑了一聲，“爸媽這是想讓我死啊。”

他好不容易才在那裏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雖然想當電競職業選手這種事情聽起來确實沒有太多保障，比不上當老師、考公務員之類的“鐵飯碗”生活穩定，但在電競的世界中，他卻能夠收獲友誼和尊重，可這麽一點呼吸的空間他的父母都不願意給他。

“爸媽根本不知道他們砸的那些東西有多貴，能搞電競隊去比賽的老板可都挺有錢。好在老板人不錯，态度從頭到尾都很和善，只是讓我去跟爸媽好好談談。”

随着年青一代人的成長和改革開放、思想發展，如今的人們在很多觀念上都變得比較寬和，對電競的了解也越來越多，電競也變得越來越職業化，大家開始把職業電競選手當做一份工作看待。

可十年前不是這樣。

十年前任何跟網絡和游戲沾邊的行為，都被看做“有病”，許多父母都把網瘾看成毒瘾，覺得只要沾上了便是絕症。

于是他們為了“治”好自己無可救藥的孩子，把他們送去一些戒除網瘾的學校。

此間最出名的便是那位對孩子進行“電療”的楊教授了，許多原本健健康康的孩子，在那樣的“學校”裏硬生生變得癡癡呆呆，甚至連自我生活都無法做到。他們在這樣的學校裏經受的是從身體到精神上的全面摧殘，這裏的教學風格已經不是踐踏孩子的“尊嚴”了，他們把孩子的“人格”反複碾壓。

這些孩子全都被毀了徹底。

“也許真的有負責任比較溫和健康的網瘾戒除學校吧？”辛同火眯了眯眼睛，“只是我沒有碰到過，我所接觸的網瘾戒除學校，就跟網上那些曝光的一樣。只要是誰稍微不聽話，稍微反抗一下，就會被帶去‘楊教授’的辦公室裏被電擊。平常的教學活動……就是被打……也不知道那些老師都是哪裏請來的，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

“你……”晉昕蹙起眉頭，“你的父母把你送到網瘾戒除學校了？”

辛同火笑了下，“對啊，不然我怎麽知道這些呢？網瘾戒除學校的管理非常嚴格，我們每個人每周只有一次聯系父母的機會。很多人都在電話裏跟父母求救，我也求了……不過他們似乎覺得把我放在那裏更加安心，也不知道校長到底是怎麽跟他們說的，反正他們完全無視了我的求救。為了可以活下去而不是變成殘廢或者呆子，我逃跑了。”

那個學校裏很多人都逃跑過，跑掉了很大概率會被父母再次送回去，跑不掉……基本都被電成廢人了。他為了不被送回去，也不被電成廢人，計劃良久，最後成功逃跑，并且再也沒有回過家找過父母。

這就是他跟父母完全斷絕聯系的原因。

很多人都說，孩子小呢，長大了有很多事情都不會記得。

可有些事情只要發生了，不管時光過去了多久，即使等到自己七老八十躺進棺材板裏，那些事情都不會忘記。只要回憶起來，依舊如同發生在昨日一般清晰。

很多人又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不管父母怎麽打你罵你那都是為你好。

大概吧，呵呵。

這些對辛同火來說這麽些年都不願意回想的記憶，此刻卻被他如此平淡而又平靜的說了出來。

出乎意料的……簡單。

簡單的像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

晉昕問他之前在哭什麽？

他不是哭被慕辰否定了作為食材的價值。

而是哭又一次被否定了自身的“價值”。

他的父母讓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存在毫無意義，他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是應該被丢棄和踐踏的存在。

在遇見慕辰并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後，他的思想莫名的拐不過那道彎。他的大腦好似一邊清醒一邊瘋狂，從他決定來找慕辰起，他就一直在想，自己大概是瘋了。

可他現在卻想，他是瘋了，從被父母送進網瘾戒除學校起就已經瘋了。

這麽多年下來，他都快要忍不住以為自己把這些事情都忘了。

可內心中對父母的眷戀和憎恨、世人的眼光，那些矛盾和痛苦的思想一直一直折磨着他，他曾不止一次的想過，是不是只有自己死了，父母才會好好的看看他、誇誇他，說他是一個好孩子呢？

跟網絡上那些素不相識的人相比，他最最想要得到的，還是父母的肯定和認同啊。

大概是因為這種自我厭惡和對死亡的傾向，才讓他在遇見慕辰後“瘋了”吧。

“真奇怪。”辛同火忍不住笑了起來，笑着低着頭，用手撐着額頭，他笑得眼淚又開始往下掉，“我竟然發現……我其實還挺在意爸媽的，我以為我早就把他們扔到腦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就這樣一邊笑，一邊掉眼淚，好似瘋了一般。

晉昕垂眸看着他，并未言語。

對于發生在辛同火身上的事情，晉昕确實非常驚訝，在知道這些東西之前，她還以為辛同火只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生活太過順遂想要找點刺激的年輕人而已。

她跟辛同火并不熟悉，很多話她都不适合說，而且那些發生在辛同火身上的事情，她并不能夠做到感同身受，因為她并沒有真正經歷過，這個時候任何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聽着都有些過于“輕巧”。

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靜的陪伴了。

她揚起頭來看着藍色的天空，微微嘆出一口氣來。

作者有話要說：  學生在升旗時候被教導主任點名罰站的事情确有其事，原新聞裏這個學生跳樓自殺了，跳樓前給媽媽打電話說，“媽媽你再生個弟弟孝順你吧，對不起。”

“雷電法王楊教授”的事情也算老新聞了，網瘾戒除學校裏的內幕有出來的學生曝光過，非常可怕，不知有多少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