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路上行人無一不将長袖長褲裹了上身。瑟瑟秋風中，一個流浪漢席地坐在一戶人家門口的水泥臺階上，把一直跟着自己的破麻袋放在一旁。

他身上的一件灰撲撲的棉大衣，散發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氣味。一年穿到頭，四季都不用換，套在他身上，變成了像一層厚厚的硬殼子。

流浪漢閑坐在路邊，看一個又一個的行人在面前來往，自己則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抽剩的煙頭來。

他用手指把那個扁扁的煙頭搓圓了，在臺階上劃燃了身上的最後一根火柴，便開始坐在那吞雲吐霧，享受起了自己的悠閑午後。

那半顆煙很快抽完，他又從一旁的麻袋之中掏了掏，把裏面的破塑料瓶子等等物品攪弄得發出丁零當啷的響聲。他掏了一陣，最後，從裏面拿出來了一整袋包裝完好的餅幹。

是一袋廉價奶鹽餅幹，包裝樸素，味道平淡，紮實頂飽。撕開包裝袋，一陣樸實的餅幹香味飄散開來。這時，流浪漢的動作頓了一頓。

不知道為什麽，他今天總是感覺哪裏怪怪的。

雖說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游蕩到這一片來，但是……總有一種莫名被窺視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特別是現在，此時此刻，這種感覺尤為清晰和強烈。

好像被什麽奇怪的東西纏上了。

他安靜了一會，忽而若有所感地迅速轉過頭，往旁邊一看，瞬間與一雙隐匿在黑暗中的眼睛對了個正着。

流浪漢心頭咯噔一下。

那雙眼睛的主人忽然就動了。他連退後都來不及，眼睜睜看着一個……一個圓墩墩的柯基腦袋從路邊的導水槽裏鑽了出來。

泡泡支起身子，兩只前爪搭在臺階上，兩只大耳朵乖順地貼到脖子上，臉上是樂呵呵的标志性笑容。它向新朋友打招呼。

您好~

坐在臺階上的人緊繃的神經頓時松懈了下來，并呼出了一口後怕的氣。

所以！這只玩意到底是什麽時候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裏的？！

這只狗目标居然還很明确，它目光灼灼地緊盯着他手裏的餅幹看。眼睛之中的渴望即将要化為實質。

看起來似乎是只流浪狗。然而這只小狗的眉眼又不是一般的土狗能有的，小方嘴巴，圓弧耳朵，眼睛大而圓，黑亮黑亮的，竟然奇異地很可愛。

他不懂得怎麽看狗的品相，只是有直覺這小土狗長得還不是一般的漂亮。

流浪漢愣了一下，試探性地從袋子裏取出一塊餅幹。只不過并沒有伸手遞給這只家夥，他在小狗殷切目光的注視下，緩緩擡起手，将那塊餅幹送進了自己嘴裏。

然後還在它面前咔嚓咔嚓地吃了起來。

小柯基伸舌頭舔了舔唇，又舔了舔唇。它的前爪按捺不住地挪了又挪，只不過盯着對方吃餅幹的眼神還是一樣的專心。

好不容易吃完一塊香噴噴的餅幹，那個人慢慢地從袋子裏拿出了第二塊，然後繼續開吃。

吃就算了，他一邊嘴裏嚼着餅幹，同時還一邊盯着小柯基看。

泡泡在這一分鐘內已經不知道舔了第幾次嘴巴了。它的後腿堅持不住往後退了退，下一秒很快又往前一步繼續撐住。

沒有困難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狗！

流浪漢在吃完第二塊餅幹的最後一口後，憋不住笑了出來。

這只長得像毛絨玩具的狗狗也和玩具一樣沒有攻擊性，但是會在旁邊眼巴巴地盯着你吃東西。

明明自己的口水都已經快流出來了。

不搶食就算了，這只小狗連沖他叫喚一聲都沒有，更別說什麽咬人了。莫名其妙地很有禮貌。

“上來吧，小狗。”

臺階上的流浪漢終于伸出了手，将一塊餅幹遞出去，就放在柯基面前的地上。

小短腿後邊的尾巴搖得更歡了，小小的身體馬上一躍而起，沖向地上那塊的餅幹。

它埋頭吃餅幹。流浪漢就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着它吃。

依稀看得出這條狗原來毛色很是純正，黃白兩色，然而也已經東髒一塊西黏一縷，弄得都不能看了。另外，小狗身上還有幾處髒兮兮的傷口沒好全。

一只流浪狗和一個流浪漢碰頭了。或許像他這樣的人，和這只小家夥更能夠共情。他便又遞了塊餅幹過去，逗它：“你也無家可歸嗎？”

他并不指望小狗能回答。一人一狗就這麽一起吃完了一包餅幹，也共同地沒有吃飽。

小狗看見他手裏的袋子已經空掉了，也沒有扭頭走掉，還坐在原地仰着腦袋看人。

“沒有了。”那人也把空袋子展示給這只萍水相逢的小朋友看，隔了一會，再問：“還看着我做什麽？”

他猜想是因為這只狗之前沒有見過自己，于是還挺煞有介事地跟它解釋了起來：“我是從那邊過來的，就是那邊——哦，抱歉，你看不到。”

他于是試探性地伸出手，小狗猶豫地躲了一下，沒躲開，就這麽被他舉了起來。兩只前爪直挺挺地支棱在身前。

該說不說，抱起來的手感還很不錯，像一個抱着一個狗頭煤氣罐。

“看到那塊新的牌子了嗎？”

“上面寫的字是：建設美好文明城市。”他笑笑：“所以我就被趕到這裏來了。”

“外面已經不能待了，嗯，或許你這樣的狗也不能往那邊去了。”

小柯基在他手上不停扭動，試圖要自己下地。就在這時，流浪漢在它脖子間發現了什麽。

嗯？一個項圈？

他把柯基翻了個身，看清楚了它脖子上戴的确實是寵物項圈，上面還挂着一塊很小的鐵牌。

這人舉着柯基不動了，他若有所思。

難怪，他就說這只家夥怎麽這麽通人性，還有這塊牌子，這應該是一只有品種的狗吧？

流浪漢看着這只狗，目光逐漸帶上了更大的興趣。

他聽說，這些有品種的狗每一只都比人還貴，像他手裏這只，品相這麽好，應該能賣不少錢的吧？

嚯。這還哪裏是小狗，是上天給他送來的小財神爺啊。

他臉上笑容逐漸擴大，笑得連牙齒都露出來了。

小柯基不知道自己就要被抱走了。它見這個人還不肯放自己下來，疑惑地蹬起了一雙後腿。

忽然間，它頭頂一雙耳朵蹭的豎了起來。

流浪漢心裏迅速有了盤算，因而并沒有在意那一陣狗叫聲。本來這一帶就沒人管，流浪狗出沒是常事。

他只是思索着有什麽能夠把這只小狗出銷的門路，最好要那種貴一點的。小柯基突然在他手上扭動掙紮得越發用力。

它甚至還扯着脖子嗷嗚了起來。

這只狗再乖到底也還是只流浪狗。他還是忌憚着那口牙，見小狗掙紮得更用力了，沒辦法，勉強順勢把它放到地上。

他還警惕地不肯撒手。無奈小狗自己像一顆小炮彈似的，四只腳稍一沾到地面，立馬就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飛竄出去，甚至能聽見嗖的一聲，攔都攔不住。

“哎！等等！”

這人瞬時急了，自己一旁的麻袋也顧不上了，急忙站起來就追。

還別說，這只小玩意四條腿雖然長得跟玩具似的，但裏面簡直像是裝了電動馬達，噠噠噠地跑得飛快。

同時從後面的角度看，柯基的屁股随着它的超高頻率的腳步飛速抖動着，扭得那叫一個歡。

這只小矮子跟吃了興奮劑似的，流浪漢愣是一路追着它飛奔到了路口，累得氣喘籲籲。

“別跑啊！”

要是在這種時候被這只狗溜了，他的橫財也泡湯了。這人一路在後面奮起直追，眼看着就靠近了那個路口的時候，突然狠狠來了個急剎車。他霎時間驚出來一身冷汗來。

艹！哪來的這麽大一條狼狗！

那個強行急剎差點沒把他的鞋底磨破。

逗一逗小狗就算了，遇到這種兇猛的烈性犬，被咬一口是會死人的。

狼狗的外形像野狼，體型強勁，立耳垂尾。小柯基繞在大狗的腳邊蹦蹦跳跳，那只狼狗站定在路口，黢黑的一雙眼睛靜默得可怕的，定定地和幾步之外的人對視。

和小狗玩是玩耍，和眼前這只狗那就叫做玩命了。

他哪裏還敢再追。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類，在大狗面前，連稍大一點的動作都不敢有，還生怕哪裏刺激到它。

他這時候是一丁點肖想小狗的想法都沒有了。這人先是極其緩慢地往後退，然後再騰地轉身，很快就跑得連影子也看不見了。

那個人跑掉了。安轉回來看泡泡。

身邊的傻東西尾巴都要搖斷了，正舉着兩只前爪要往它身上搭。安一把給摁下去了，問它：“剛剛那是誰？”

“嗯？”泡泡依然在它身邊不停轉悠，滿腔的喜悅之情無處發洩。它發出了疑惑的聲音：不認識呀。”

等被拐走的時候就什麽都認識了。不長記性的小柯基對誰都不設防，跟所有人都能玩得來……安皺了皺眉，對于它這種行為不作評價。

它曾經試過把每天的投喂改成定點開飯，就為了防止這只傻東西再到處亂跑。

結果這只小矮子今天直接忘了吃飯。

狼青在前面走，身邊的小柯基亦步亦趨地跟着他。泡泡為了看到老大的臉，每次都要把腦袋仰高。

等快到了地方，泡泡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老大，你喜歡球嗎？”

安：“？”

它只回了一個問號，腳邊的小柯基就噼裏啪啦地把事情都倒出來了。

簡而言之，就是它今天早早起床出門溜達的時候，遇見了自稱是老大的小弟的一只狗。

小柯基一聽，頓時就來精神了。這麽巧！它也是！

……一旁的安已經被這個中二的稱呼弄得不想說什麽了。

泡泡繼續講下去。

簡而言之，就是這只小傻子和它的新朋友一見如故，用它的肉包換了一顆……嗯？什麽叫做夜明珠？

安知道那個肉包，泡泡連續好幾天在早餐攤旁邊準時蹲點，辛苦了好幾天，今天早上把攤主的心蹲軟了，這才好不容易得手的。

它第一時間就興沖沖地跑過來問安吃不吃了。

雖然它沒有吃，但是着小傻子一轉眼就給它送出去了？

狼青在前面走，身邊的小柯基亦步亦趨地跟着它的腳步。聽完這個故事，本就沉默的安變得更加沉默了。

小柯基一邊說，還一邊偷偷看老大的臉色，試圖從冷着臉的狼青表情中找到一絲絲贊同的神色。

它天生長得不夠高大，但是它也一直很想融入老大的圈子裏的。

泡泡還很豪氣地說：“沒關系，大家都是好兄弟嘛！”

你跟誰都是好兄弟。安面無表情地想。

兩只狗一路到了之前的那個工地，泡泡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堆水泥管上還趴着那只半哈士奇。

哈士奇正在抱着一根大骨頭啃，聽見它們過來，擡了一下頭。

“嗨。”“嗨！”泡泡學它的樣子打招呼。一到了地方，它馬上訓練有素地自動跑去取它的專屬餐碗。

高處的哈士奇看得有趣。

狼青把一個裝着柯基口糧袋子拖出來，期間叼着碗的小短腿始終在繞着它的腳蹦蹦跳跳，興奮得不得了。

安喝止了它試圖蹭過來的動作：“去坐。”

小柯基馬上在它面前乖巧端坐好。

安把一個飽滿的大雞腿放在它的碗裏。柯基頓時雙眼煜煜，放出了驚喜的光芒。身後的尾巴要搖斷了。

“吃吧。”

有了這聲令下，泡泡快速地埋下頭開始吃。

不遠處的哈士奇：……講真，這兩只狗難道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哪裏不對勁嗎？

一直到它看見安從袋子裏咬出來一整個大號的西藍花後，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出聲了：“喂，你們倆……”

安把那個西藍花丢進碗裏。

剛剛吃完一個雞腿，小柯基舔了舔嘴巴，然後快快樂樂地大口啃起了西藍花。

吃什麽它都開心。有吃的它就開心！

安重新擡起頭，眼神詢問哈士奇：“有事？”

哈士奇：對不起打擾了。

它一只狗趴在那想了又想，心覺不行，最終采用了一種含蓄的問法向安提起：“這只短腿狗還沒有找到主人嗎？都這麽久了。”

安聞言，低頭看了看它正在努力啃西藍花的後腦勺。

“是啊。”它說。

有關于泡泡的那顆夜明珠，泡泡喜滋滋地向這兩只狗展示了。果不其然，那就是一顆平平無奇的塑料彈力球。

要說起來，它會去換這顆珠子，還是繞不開泡泡想要給老大送禮物這回事。它之前種下的玫瑰果然最後還是枯萎了。

泡泡始終沒有放棄。

只是後來它想到，從老大其它小弟那裏得來的東西還是沒有心意，明明想送禮物的人是它自己。

哈士奇對這種東西興趣缺缺，打了個哈欠，趴在那裏要睡着了。

安無語地看看那顆珠子，又看看泡泡。

泡泡從來都沒有朋友，盡管它已經把所有人都當成好朋友了。只是還是沒有狗願意跟它玩。

好不容易，今天有一只除了老大以外的狗願意主動搭理它。它十分珍惜。它只不過是想要和這裏的狗狗一樣而已。

安只不過是對于它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博愛行為有點微妙的不爽罷了。

“……要玩球嗎？”安沉默了一會，最後問它。

泡泡歡呼地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