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好安靜。
家毅放下手上許久未翻一頁的書本,走出房間,站到大門口望着弄堂發呆。
短短數日,被蛇咬過的人如同瘟疫般蔓延,已有幾十人因此進了衛生院。糟糕的是,醫生發現庫存中所有的抗蛇毒血清完全不起作用,哪怕大量使用藥物、拼命搶救,也不過延長傷者幾小時或幾日的生命,終究難逃一死。而且随着越來越多的傷者湧向衛生院、小診所,相關藥品急速告罄。昨天黃昏,年級主任挨個通知家毅他們緊急中止補習,暫且都待在各自家中溫書。
真是奇怪,明明以前每年暑假都是這樣一個人宅在家裏度過的,為什麽今天感覺心裏空落落的?起床後總提不起勁兒,就算坐在書桌前也是在神游,半天看不了幾個字。家毅微微嘆氣,真的是有點無聊啊,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他站了會兒也沒見着一個熟人可聊聊天的,大哥仍在外地未歸,小蛇因為正值敏感時期再次被關進房裏。
“三弟,有空嗎?”大姐家娣拎着個空玻璃瓶從廚房走出來,“沒事的話幫我到街口打瓶醋回來。”
家毅接過空瓶,随便做點什麽事總比胡思亂想強吧。
“等等,把小蛇也帶出去吧。”
“大姐?”
“這幾天它也憋壞了,适當的散心很有必要。沒關系,我們都知道小蛇沒有也不會咬人。父親不是說了嗎?被咬的人的傷口比一般的蛇留下的牙印更深更大,小蛇還不及正常蛇的一半兒大,不可能是它。不過你帶它出去要小心看着,別吓着不知情的路人,到時三言兩語一下子也解釋不清。”家娣道,“還有,走路當心點,別太靠近角落了。”
“嗯,我知道了。”家毅折返将小蛇裝入褲兜後便出了門。
“夏嬸,夏嬸!”小店裏沒有人,家毅連喊了兩遍才有個略胖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從後屋出來。
家毅遞過瓶子:“夏嬸,打醋。”
“真懂事啊,毅,不單學習好還幫家裏幹活兒了,”夏嬸誇贊,“哪像我兒子,比你大兩歲,成天就知道在外面瘋。”
“也沒什麽……”夏嬸語氣熱情且誇張,家毅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父母身體還好麽?好幾天沒碰見他們。”
“他們挺好的,謝謝您的關心。”
“都老街坊了,這麽客氣幹嘛?”夏嬸笑道,“最近不少人被蛇咬了,雖說大多發生在鄉下,鎮上還算太平,不過進出也得小心點啊。”
“是啊。”家毅應道。夏嬸一打開話匣子就止不住似的,只是打一瓶醋而已,灌灌停停仿佛永遠倒不滿似的。
“喲,這不是我們年級第一的劉家毅同學嗎?”一道略顯尖利的男聲忽然從背後響起。
家毅轉過身,看到店外驕陽下站着一個身穿白色短袖襯衣,黑色西裝褲的修長的男子,眯眼仔細一辨認才不太确定地問:“林光?”
男子傲慢地哼了一聲,陰森森地說:“你不在家好好看書,在這裏做什麽?就算常年第一,精神一旦稍有松懈,可是很容易被其他隐藏在暗處的人趕上的喲。”
“……嗯,謝謝提醒。”不知為何,有種不安詭異的感覺。口袋中的小蛇不安分地扭動了幾下,家毅留神着林光與夏嬸的注視焦點,裝作不經意地輕輕摸摸褲袋。
林光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眼神古怪地盯了家毅幾秒便徑直離開。
“毅,莫理他,那小子跟他老爹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叫人看着不快”夏嬸終于遞過裝滿醋的瓶子,“醋的錢先記賬上,等月底讓你母親一并結了就行了。”
“謝謝夏嬸。”
說話間厚厚的雲層蓋住熾熱的太陽,不多時天空變得陰沉起來,一如家毅此刻的心情。
林家是幾十年前鎮上新興的一家大戶,其財産僅次于劉家。林光是現任當家林文的獨子,與家毅同年,自小便受到中年才得子的林老爺精心栽培。到了學齡,林老爺嫌學校裏孩子多,老師無法方方面面地盡心輔導,親自請學識淵博的先生上門授業。故而林光從未上過一天的學,所有的知識都是在家中學習。借着複雜的人際關系以及生意利益關系,林老爺安排他參加了小學升初中和之後的升高中的兩次大測驗,結果表明林家的私塾教育非常成功,林光的成績位于全鎮同齡人中的金字塔塔頂。正是因為如此,十多歲的林光在鎮裏算得上是個“名人”,林家獨特的教育也引起不少人的注目。
傳聞,近兩年林光學習的內容由普通的課本知識轉變為經營管理類,與其說他在家上高中,倒不如說他是在練習如何接管家族産業。年逾五十的林老爺開始逐漸放手,讓林光代替自己處理簡單的事物,初露隐退之意。
劉氏、林氏雖常被一起稱作小鎮“第一”、“第二”的家族,實際上家毅與林光并不怎麽熟悉。除卻為數不多的幾次于年初熱鬧的街頭偶遇,彼此在長輩的互相介紹下客套地問個年,其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為何他今日突然一改常态,主動搭讪?他的眼神,微勾的嘴角,說話的語氣,像是嘲諷,像是挑釁,還像是奇聞中巫師詭秘的預言,在結局到來之前冷眼旁觀人世間的痛苦與掙紮。
家毅怎麽回憶也不認為自己曾無意間得罪過林光,只是心裏有些發慌,似乎有什麽不好的東西要來了。
聽見關門聲,家玲在廚房喊:“三弟,你回來了?我在打掃廚房,你就別進來,醋放門口吧。”
正在院子裏收衣服的母親看到家毅愣在影壁處不動,道:“還傻站着?看天色快下雨了,你趕緊放下回屋裏。”
“好的。”家毅彎腰将醋瓶放在地上,順便把小蛇從口袋裏放出,由着它跟在身後爬回他的房間。
晚飯後聽見父親的一番話,家毅脫口而出:“我?”
原來七月半将至,往年都是大哥家偉負責代表家毅這一輩進行參拜祖先,然而今年情形不同,家偉仍為紛亂的事物牽絆在外,無法及時抽身。于是,父親在其餘家庭成員到齊的餐桌上宣布由家毅頂替尚未回來的家偉。
“對。不是你,就只能是耀。”父親補充道。
“放過我吧,”家耀嬉皮笑臉地說,“這個活兒我可幹不了,毅比我适合多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是當哥哥的,怎麽沒個正行?”母親笑道,“讓你讀書你說自己不是那塊料,叫你去幫你父親和大哥,你又成天開溜,你每日到底在外面做什麽?”
“現在不說我的事,”家偉忙扯開話題,“既然我不合适,老祖宗又規定上香的必須是男子,那就只剩三弟了。”
“三弟,待會兒吧你過節的衣服拿過來吧,大姐給你改改,這一年你長高不少了。”家娣說道。
家玲插嘴:“我也來幫忙。”
“喂喂,你們太不公平了吧?都沒人問問我的衣服是不是偏小了。”家耀裝作委屈的模樣道。
“你的個兒早兩年就定型了,只要不往橫向發育,衣服怎麽會嫌小?”家玲的話引來大夥兒的一陣笑聲。
他們兩人一來一往鬥嘴,無形中沖淡了家偉不在造成的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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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熱的夏夜,一輪胧月懸于蒼穹,在流動的深灰色陰雲中時隐時現,慘白地照着熟睡中的小鎮。
平穩而有規律的叩門聲在這夜深人靜時分響起,卻沒有絲毫的尖銳或突兀,因為門環經過能工巧匠特殊的設計與處理,輕叩并不會發出擾人的聲響。然後,通往後院的大門一年一度地完全敞開了。
門外的劉二爺、劉嬸及門內的啞巴女人、駝背男人均是一襲黑衫,而家娣、家耀、家玲、家毅和躲在靠門矮房裏的小女孩則着白衣。所有的人都提着一盞小燈籠,橘紅的燈光映得每個人的臉似與平日不同,平添了一份神秘與肅穆。
駝背男人同啞巴女人往側面退開兩步,好讓劉二爺等人進門。家毅是頭一次緊跟在父親的腳跟跨過門檻,随後依次為家耀、劉嬸,再是家娣、家玲。
整個後院的牆壁、柱子、樹木,全部挂滿了紅色的燈籠。尤其是正中央新擺的供桌周圍,懸挂得分外緊密,将涼薄的夜色染出迷蒙的紅光,使人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
啞巴女人和駝背男人接過他們手中的燈籠,一一吹熄放置門邊,待祭祖結束離開時再用。
劉家人走到放有祖先的靈位、貢品和香燭的供桌前,按照輩分跪在已安置好的墊子上。家毅和父親分別點着香爐旁兩支大蠟燭,跪回墊子。然後由家毅念誦數百年不變的劉氏祭文,父親對着先人的牌位為不能參加祭祀的家偉請求原諒,訴說劉家一年以來的狀況,并祈求今後生活順心如意。最後必定着重強調感謝祖先蔭蔽,表明後人永不忘前人之恩的赤誠之心。
衆人随着劉二爺起身,低頭而立。劉二爺首先取案上三支香,借蠟燭的火焰點着後正對牌位三鞠躬,将香插入香爐。他走回原位的時候給了家毅一個眼色,家毅立即上前,同樣鞠三個躬,但只上一支香。其餘的人輪番同家毅一樣拜過祖先,如此整個祭祀便算結束了。
剩下的就等三天後香燭、燈籠悉數熄滅——按流傳下來的古話就是“先人們享盡供品離開”,方可将祭祀所用的東西撤去。在某個不知從何而起卻延續至今的說法中,主人家是不能觸碰任何祭祀用品的,否則會招來邪氣或厄運。所以這件事還得靠與劉家并無親屬關系的駝背男人和啞巴女人,而事實上同樣因為他們非劉氏後人,在祭祀過程中不允許靠近供桌附近,只能遠遠地站在門口張望。
當母親慰問兩人的時候,啞巴女人連連擺手,嘴裏含混不清地說着什麽,叫人連蒙帶猜地揣測她大概是在推辭并表示感謝吧。
“好了好了,”母親笑着制止激動的啞巴女人,接過小女孩遞來已被沉默不言的駝背男人點燃的燈籠,“你也長大了啊,讓我看看,嗯,真可愛,将來一定是個美人兒。不過平時可得多吃點飯哦,再胖些就更好看了。”
家娣、家玲、家耀也過來取燈籠,準備回去,卻聽得父親道他和家毅在這多留會兒,讓他們先走。
“哦,別待到太晚。”母親說道,随後攜三姐弟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