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元旦過後,寒假也開始遠遠地對學生們招起了手。

學校進入了期末沖刺複習的氣氛之中。再吊兒郎當的學生此刻也都稍微收了心,翻開了書本。

林知夏的期末沖刺班也再度開班,學生還是盛朗和孫明珠兩人。盛朗依舊得到林老師特別的關注,比如一道題重複做錯,就會挨抽。

放學後,生物競賽班的帶隊老師将林知夏叫到辦公室,和他談了一下冬令營的事。

參加生物競賽冬令營是比賽前很關鍵的一個步驟。通常情況下也是一個必要的步驟。

可是林知夏遇到了一個麻煩。

他是獎學金生,但是這筆錢沒包括冬令營的費用。而冬令營的費用還真不是個小數目。

尤其是這兩年,舉辦方做事風格越來越奢華鋪張,喜歡把冬令營放在郊區的高級度假村。美其名曰封閉式訓練,卻是借此機會狠狠地收取一筆食宿費。

尤其是今年的冬令營,聽說還會組織學生去省內名校參觀實驗室,又新增了一筆旅行費。

無奈冬令營不僅會帶着學生拓展知識,還會請名師來講座授課,很有助于來年的競賽考試。所以縱使收費越來越貴,參賽選手依舊拼命往裏面鑽,争當最佳韭菜。

“你一定得參加!”生物老師不肯放棄這麽個種子選手,“費用的事,我去想辦法找學校申請,看有沒有可能撥給你。”

林知夏回去後乖乖地等消息,等到卻是學校沒法撥款,這筆費用只能他自己出的答複。

“多少錢?”盛朗問。

林知夏說了個數,五位數。

“我個去,他們怎麽不去搶?”

“比搶還省事呢。”林知夏趴在課桌上,兩眼發直,“收費這麽貴,學生們都還削尖腦袋往裏面擠呢。我不去,多出來的名額一大群人搶。”

而且林家的經濟狀況,最近有些捉襟見肘。

為了給林知夏攢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林安文舍不得給自己買社保和醫保,生病了只肯去抓點便宜的中藥吃。

去年林安文一直腹痛,本還瞞着林知夏,是劉姐看不過去,給林知夏通風報信。

林知夏從學校請假回家,強行拖着林安文去醫院檢查,重度膽結石,緊急做手術,切除下來的膽囊都只剩一張皮了。

林知夏當時等在手術室外,看了醫生端出來的那玩意兒,臉色煞白,眼眶卻紅得幾乎滴血。

林安文沒有醫保。這一筆醫藥費将他存了那麽多年的銀行卡清了空。

病愈後,林安文的身體明顯不如過去,而給人推拿又是一份體力活。他接的活少,收入也不免減少,哪怕加上林知夏暑假打工的收入,一年下來也不過存了兩三千塊。

這錢是來應急的,用在這麽一個奢侈的冬令營上,非常不劃算。

林知夏其實也在咬牙熬着,巴不得能把時間撥快,自己轉眼就高中畢業上了大學。然後他就可以兼職賺點錢,給父親減輕一些負擔了。

“走吧,先回家。”盛朗挎着書包,又把林知夏的書包提在手裏,“回去慢慢想,總能想到法子的。”

下班高峰期的地鐵擠得像一截便秘的大腸,冬日特有的汗馊臭充盈密封的空間,找不到一處可以躲的地方。

盛朗仗着身健體強,用雙臂在車廂角落裏支起了小小的空間。

林知夏就站在裏面,籠罩在少年清爽的氣息之中。

“要不讓學校弄個募捐?”盛朗問。

“又不是什麽等着救命的錢,不合适。”林知夏搖頭。

“借點?”

“不。”林知夏一口否決,“再窮也不能借錢度日,這是我們老林家的規矩。”

“那怎麽辦?”盛朗苦惱,“真不去啦?”

“其實不去也沒什麽。”林知夏說着,也是在自我安慰,“葉師姐當年參加過冬令營,說其實就是補課罷了。她把冬令營上發的參考資料全都給我,我自己在家裏自學也一樣。”

“一樣嗎?”盛朗不放心,“要是自學都能搞定,那為什麽那些學霸都搶着進去?回頭你比賽的時候萬一發揮不好,也會後悔沒有去參加冬令營的。”

“去你的。”林知夏輕踹了盛朗一腳,“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盛朗低聲笑:“又尥蹶子。說不過我就蹬人,就你腿勁兒好。你怎麽從來不踹別人?”

“喜歡你才踹你。”林知夏又補踹了盛朗一下。

盛朗低頭笑着,整個耳朵紅透了。

他知道林知夏說的喜歡并不是他藏着的那種心思,可依舊是同樣的兩個字,依舊能觸發一陣酥酥麻麻的電流,流淌過全身。

從地鐵站出來,往北走兩個街區。房子越來越低矮,越來越破舊,沿街的店鋪越來越雜亂,便進入了永安地界了。

冬季,金河底露出大片黑灰色的河床,中間一道渾濁的涓涓細流,像臨終的老人那一口要斷不斷的氣息。

河床也成了沿河居民的臨時垃圾場,野狗野貓為了争食在撕打。

盛朗和林知夏在河邊道別,先各自回家。

林安文今日特意早一點下班,在家裏炖兒子最愛吃的棒子骨。他平時吃得非常簡單清淡,只會在周末做大餐,就因為兒子會回家吃飯。

林家還住在那套小屋子裏,屋內設施幾乎沒有變過。客廳裏還是那一張折疊沙發床,牆壁上的黴斑依舊像個鬼魅似的貼在天花板角落裏。

雖然看不見,可林安文始終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林知夏枕套被單上有一股太陽暴曬過的清香。

這個屋子形象地展示了什麽叫家徒四壁,卻也是林知夏覺得溫馨舒适、有歸屬感的家。

在永安的新城區,有千萬座華廈,可在林知夏心中,沒有一間屋子能比得過這個小小的家。

直到很多年後,他和盛朗有了自己的家,可偶爾也會夢回到這間簡陋的小屋,看着父親在屋裏摸索着做事的背影,聞着熟悉的炖排骨香,熱淚盈眶。

吃飯的時候,林知夏夾了一根肉最多的骨頭放在父親的碗裏。

“你吃吧。”林安文又把肉骨頭夾了回去,“我膽囊都切了,吃不了這麽多肉。醫生都要我吃健康一點。你們小孩子正在長身子,才該多吃點。”

林知夏心裏一酸,說:“健康一點也不能光吃青菜米飯呀。醫生都說你這病是營養不良引起的。豬肉油膩,你多買些雞肉魚肉吃嘛。”

“知道啦。”林安文笑了笑,“怎麽,你今天有點沒精神?”

盲人的耳朵真靈,林知夏說話稍微沒力氣,林安文就聽出來了。

“只是有點累啦。”林知夏苦笑,“下午體育館打了一場籃球比賽,還沒緩過來。”

“那就多吃點。”林安文又夾了一筷子菜,摸着林知夏的碗,放了進去。

飯後,林安文依舊抱着他那個舊收音機聽着故事。林知夏洗完了碗,取出了裝着家裏存折和銀行卡的盒子。

反正自打上了高中後,家裏管錢的就成了林知夏。

林知夏自學了點理財,但是就林家那點存款,連銀行理財的最低門檻都夠不着,只能存個定期,吃點零碎的利息。

林知夏翻着存款憑據單,腦子裏反反複複只有一句話: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年紀還小的時候,他對貧窮還沒有眼下這麽切身的體會。

可長大後,尤其是林安文大病過一場後,林知夏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金錢危機。

大概因為父親老了。

父母是擋在孩子和苦難、死亡之間的一面牆。

林安文病倒後,林知夏便正式直面家庭的貧窮和困苦。他接過了家裏頂梁柱的角色,開始用還稚嫩的背脊為父親遮風擋雨。

所以,他也更加深切地體會到了金錢的重要性。

往家裏随便掃一眼,從家具到電器,沒有不需要修理或者更換的。可就因為缺錢,只有日複一日湊合着用下去。

林知夏合上了盒子。

那只是一個競賽。他對自己說。

就算比賽成績不好,也不過是不能被保送罷了。他依舊有信心通過高考考上心儀的學校的!

與此同時,盛朗也對着手裏的存折發愁。

他家也沒有什麽餘糧。

外婆身體不好是衆所周知的事,過去因為一些原因沒有辦低保。每個月賺的錢,光吃藥看病就要花去大半,存不下來多少。

盛朗的冠軍獎金其實挺豐厚的,市裏、隊上,還有贊助商的加一起,足足二十萬了。

這錢一到手,盛朗立刻在劉姐的指導下給外婆買斷了養老保險。剩下的錢不多,要用來給老人交醫保,也做應急用。

盛朗要是個光棍兒,早就一拍大腿把錢全部取出來了。可是家裏還有外婆在,他就不敢沖動。

但是總可以用一部分的吧?盛朗抓耳撓腮。

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他的小夏。

盛朗其實私下偷偷就冬令營的事詢問過葉雲漫。

“當然還是參加的好。”葉雲漫說,“名師講題還是和學校老師不同的,而且還會有許多有針對性的訓練。最主要的是,老師們會講一些不外傳的秘卷題庫。以小夏的成績,只要參加了冬令營,我覺得他沖擊國獎真的不難!”

盛朗自己是站在全國冠軍領獎臺上領過獎的人,他知道在全國性的競賽中獲得優異的名次,會對人生有怎樣的意義。

他的小夏怎麽可以錯過這麽的好機會?

家裏兩張存折,一個錢多,一個錢少。

盛朗把錢多的一張拿起來,眼前浮現外婆衰老的背影,又放了回去,拿起了錢少的那一張。

錢也只夠一半,剩下的一半,要去哪裏湊?

盛朗漫無目的地翻着盒子。

外婆有着喜歡搜集東西的嗜好。尤其是盛朗相關的,哪怕一張紙片,她也舍不得丢,統統用一個個盒子裝好,保存起來。

也許是命運在這個時候伸出了手指,點播了一下。盛朗從盒子裏拿起了一張名片。

一家國産運動品牌的品牌部的副總。

盛朗對這個副總的印象挺深刻的。一位很幹練飒爽的大姐,打量盛朗的目光也不讓他讨厭。

這家運動品牌是盛朗參加中運會時的團隊贊助商之一。盛朗奪冠後,這位副總前來祝賀,順便把名牌遞了過來。

“我們公司和你們隊的合作就要到期了,不過我們還是很希望和你本人能繼續合作。小盛,你外貌條件特別好,非常适合做模特。你要是有興趣,可以聯系我。”

盛朗他們全隊給這家公司拍過廣告,很正經的運動服裝,工作人員也挺好相處的。

教練怕盛朗學壞,林知夏也擔心盛朗耽誤了學習,所以盛朗從沒私下接過拍廣告的活兒。可不等于他不想賺這筆錢。

市隊管的沒那麽嚴,只要監護人簽了字,隊上一般都會批準隊員去接一些商業活動。而外婆的簽名,盛朗已模仿得以假亂真。

盛朗把名片在手指中轉來翻去。

“小狼?”林知夏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在嗎?開個門。”

盛朗急忙把名片往床墊底一塞,莫名其妙出了一頭心虛的冷汗。

林知夏雙手端着一個大飯盒走了進來,飯盒裏裝着兩大塊帶着厚厚一層肉的棒子骨。

“特意給你留的。”林知夏把盒飯塞進盛朗的手裏,“還熱的,趕緊吃了吧。”

“應該給林叔多補補身子的。”盛朗有些不好意思。

“吃吧。我們家還不至于缺這兩根骨頭。”林知夏脫下了書包,從裏面拿出一疊卷子。

“吃完了我還要給你講課。你上次月考的卷子我都看完了,把你知識點弱的地方都标出來了。我選了一些針對性練習的題,你這個周末做了吧。”

林知夏就是盛朗的補課老師,還是會帶着肉骨頭上門的小老師。

雖然用鞋底抽人的時候很兇殘,但是講課非常認真細致,不僅對盛朗的學習情況了如指掌,還花大量時間給他找适合的習題,耐心地陪着他做題。

講真,很多家長養孩子都沒林知夏這麽盡責。

盛朗知道,他的小夏總是陪在他身邊的。

就像放假的時候,盛朗去游泳隊訓練,林知夏總會帶着功課跟着去。

盛朗在泳池裏艱苦訓練,林知夏就在看臺上埋頭做題。

盛朗休息的時候,林知夏也總會心有靈犀地擡起頭,和他遙遙對望,交換一個笑。

這樣溫暖又美好的小夏,值得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這天,林知夏依舊睡在盛朗的小閣樓裏。睡相也還是那麽不好,把大半的被子都卷在身上,牢牢霸占住。

盛朗沒睡。他從床墊底摸出了那張名片,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好一陣,将它握在掌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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