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疲憊

鐘銳端着一碗梅子汁,已經站在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的華承南身後好一會兒了,卻一直沒有出聲叫他。

華承南坐在小石凳上邊,手肘支在石桌上托着腮。面前是水中魚兒在嬉戲,身後是輕風送來花香撲鼻,還有溫暖卻不灼人的陽光灑在他臉上,可他始終愁眉不展。

鐘銳無端覺得心疼。

華承南沒察覺到有旁人在,還在想鐘銳要自己等一等,怎麽去了這許久還沒回來。從這裏到房間的路他早已走得熟了,便起身打算自己回房去。

鐘銳這才走過來,單手按在他肩上,沒讓他站起來,将梅汁送到他手裏,“把這個喝了再回去。”

“是什麽?”華承南聞了聞,“梅子汁?”

“嗯。”鐘銳道,“六兒熬的,說幫你祛暑,不然你每年到這個時候就要熱得頭疼。”

華承南這才露出一絲微笑,“從我到這裏後,此間溫度就沒變過,既不冷也不熱,想來是長年如此吧?那哪還會有什麽暑氣?”

“總喝不壞。”鐘銳道。

怎麽說也是六兒的心意和一番辛苦,再說這梅子汁味道也确實不錯,華承南便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看着一碗梅子汁下去了大半,鐘銳才道:“承南,有事不要都埋在心裏,說出來自己也好受些。”

華承南手頓了頓,摸索着将碗放在石桌上,臉上的笑也垮了。

鐘銳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不再繼續催促,只等他自己想通了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華承南才嘆出一口氣來,低垂了眉眼道:“鐘大哥,我想我是做錯事了。”

鐘銳在他手臂上輕拍了一下,以表示自己在聽。

“你還不知道吧,青弋大哥為了找出一只來犯的怪物,奪回玄非大哥失去的內丹,竟水淹了東海濱千裏大地,犯了天怒。”華承南放在石桌上的手顫了一下,五指慢慢蜷起,最終握成了拳,“身為上神将卻觸犯天條,他須得在冥界嘗遍所有酷刑,方可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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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非還沒到,這個鐘銳确實不知,聞言也微微吃了一驚,不過很快便平靜了下來,道:“還可重見天日,說明青弋大人并未傷害任何性命,是麽?”

華承南點頭,“他還不至于失去理智到那種地步。”

“那就不要緊,以大人的能耐,再殘酷的刑罰他也能抗得過來。”鐘銳道,“對了,他拿回了玄非大人的內丹了麽?”

華承南眉頭舒展了些,“好在是拿回來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拿回來了就好,雖然青弋要到冥界去贖罪,但冥君到底是自己人,不會太過為難于他,可比內丹落入敵手的情況要好上太多了。鐘銳默默松了一口氣,道:“說不定非要如此才能取回玄非大人的內丹,這又如何能說是你的錯?”

華承南搖頭,“如果當初我沒有告訴他玄非大哥會失去內丹的事,他也許便不會處處防着;又或者我沒有表現得太糟糕,玄非大哥也不會察覺出異樣來。那時我看到玄武一劫,卻不曾看到青龍也有一劫,直到今日方知。說不定……”他抿了抿唇,片刻後才接下去道,“說不定青弋大哥本不該有此一劫,都是我胡亂向他透露不應讓他知道的事,才改了他的命數。”

“諸事因果,早有天定,就算你是傳天音人,也不足以一人之力改變什麽。”鐘銳端起剩下的小半碗梅子汁,喂華承南喝下後,扶着他站起來,“走吧,昨日不是說有本書想聽六兒給你念麽,六兒忙着,回房我念給你聽。”

華承南勉強笑了笑,心中的那顆結卻到底沒解開。他第一次懷疑起傳天音人存在的意義來,如果不能幫助那些維護天道蒼生的神,如果只能被天魔所利用,世間到底為何非要有這樣的一個人?難道說……連天都是站在魔頭那一邊的麽?

他腳底踉跄了一下,站住不走了。

“承南,”鐘銳看了看他泛白的臉,有些擔心地問道,“怎麽了?”

華承南閉了閉眼,“沒……我沒事……”

鐘銳試了下他的脈搏,察覺他只是心跳得極快,倒也沒其他不對的地方,便知他又在胡思亂想了。

華承南穩下心神,道:“我真地沒什麽。”

鐘銳沒再扶着他,而是改為握住他的手,牽着他慢慢往前走,“辛苦你了。”

華承南怔了怔,鼻間驀然酸了起來。

他知道鐘銳指的是什麽,作為傳天音人要承受的,要忍耐的,都是旁人所無法想象的。他多年堅忍,時時做好準備以凡人之力對抗天魔,早已習以為常,此時卻因為鐘銳的一句“辛苦”而漫上了無邊的委屈。

帝尊打算什麽時候才問呢?他忽然這樣想道,等他們問出了那個自己注定了要回答的問題後,往後的事,他再也不想管了。

——沒錯,華承南一早就知道恒昭叫青弋将自己帶到紫冥小築,為的是界外裏頭藏着的那個召回陣。

可惜傳天音人不能代為提問,不然他早将自己交付給天道了。做傳天音人的時日不長,他卻早早感到了疲憊,甚至是抗拒。

而這在歷代傳天音人當中是絕無僅有的。

待二人走到華承南房門外時,卻早有人已等在了那裏。

鐘銳有些意外,颔首道:“大人。”

“嗯?是玄非大哥麽?”雖然看不到,但既已知曉青弋出了那樣的事,最先猜到的自然便是玄非了。

玄非推開他的房門,道:“進去說吧。”

華承南被鐘銳握着的手不自然地動了兩下,被抓得更緊後,便沒在掙紮,想了想,反而自己攥得更大力了些。

鐘銳從他的動作裏讀出些許不安來,知道他還在為青弋的事責怪自己,只怕是覺得在玄非面前擡不起頭了。

等三人各自坐了,玄非才道:“這次的事,我……”

“玄非大哥,對不起!”華承南截斷他的話,一口氣說了一長串,“這次的事都怪我,你想怎樣責罰我都可以,因為我……我沒法補償青弋大哥什麽,也改變不了……”

“你在說什麽?”玄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鑒于對方接收不到自己的眼神,只好又道,“你明示暗示地警告過我不要離開紫冥小築,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為什麽要道歉?再說,連我都想開了,也不再認為他是因為我離開才走到今日之境,你還有什麽好對不起的?”

華承南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玄非笑笑,眼中有難過一閃而過,“決定是他自己下的,後果想必早就清楚,他不怨任何人,別人也不必覺得愧對于他。”

華承南嘆息道:“如果我能早一點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就好了。”

“承南,”玄非喚出他的名字後,聲音跟着頓了一下,過了會兒才道,“你能看到他要多久才能贖完罪離開冥界麽?”

華承南閉上眼睛,仔細從腦海中搜尋着,可還是沒有找到答案,只得遺憾又抱歉地道:“我看不到。”

玄非又問道:“那你可知道他的肉身被安放在了何處?”

華承南的眉頭極輕地彈了一下。

玄非立刻緊張了起來,“你知道是不是?”

“知道是知道,”華承南的背脊微微彎了下來,“只是經此一役,卻不知将我知道的事都告訴你們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了。”

“我向你保證,絕不會有任何動作,他自贖他的罪去,我定然不會胡亂插手。”玄非前邊說得很快,越到後來越慢,聲音也低了下去,“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他。”

華承南被他落寞的聲音弄得有些難受,無奈道:“青弋大哥他……他就在這裏。”

紫冥小築的東角上有一座塔,外邊看一磚一瓦都是精雕細琢,很是漂亮;內裏卻空蕩蕩的,什麽擺設也沒有。

塔的最頂層四面通風,當中擺着一張寬大的黑玉床,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青弋的肉身此時便躺在那張床上。

從華承南那裏得知他在此沉睡後,玄非上到塔頂,便沒再離開過半步。

大概是因為受了重傷後沒有痊愈便被冥殒抽走了三魂七魄,青弋的臉色算不上多好看,可他面容十分沉靜,唇角都還帶着笑。

就好像只是忙得太累,睡着了。

明知道他此刻與死人無異,玄非還是忍不住在每個日出時分去試一試他手上的溫度,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那種能把心都凍上的冰冷。

屬于那個人的氣息,一絲一毫也沒剩下,連青龍佩上的靈氣都跟着他的魂魄走了。

華承南和鐘銳都曾對他說過,左右天魔魂魄受傷,短期內應當不會再有所動作,叫他不如到上界去等,那樣時間也能過得快些。

玄非應着,卻還是固執地守在青弋身旁。

直到有一日,冥殒再次來到紫冥小築,對他簡短地道:“如果你想看看青弋,那就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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