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啊!”桐姬正在燈下繡花,登時驚叫一聲,軟倒在地,花容失色,大哭,“救命啊這是怎麽了呀……”

鐘意跟着進門,閨房中點着馥郁的熏香,掩蓋了微不可聞的血腥味,他手持紙扇擋住霍傷的大刀,溫聲勸道:“桐夫人也算馬門主遺孀,霍大當家可別沖撞了。”

霍傷冷哼一聲,看都沒看倒地抽泣的桐姬,大步上前,伸手掀開床鋪、妝奁、木箱……如一陣疾風一般刮過整個房間,卻沒有找到一絲屠殺者的影子。

他折回身,可怖的獨眼看向桐姬,沉聲:“你可曾看見一個受傷的男子?”

桐姬吓得渾身發抖,顫聲:“沒、沒有……我什麽都沒看見!”

“什麽都沒看見?”霍傷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柱香時間,目光轉向她的腳下。

鐘意随他低頭,看到桐姬曳地的妃色衣裙下,一滴鮮血緩緩滴落。

啪……燈花爆了一下。

霍傷猝然發難,一個箭步上千,森然刀鋒劈砍下去。

桐姬單薄的身體貼地一縱,婉若游龍,從二人腳下滑開,一柄既薄又窄的長劍從繡床下抽出,三尺寒鋒直逼霍傷而去。

霍傷運起天極十三刀,狹小的閨房中剎那間風起雲湧如山雨欲來。

兩人從房內打到房外,二十招後,霍傷一招“威震雷霆”,挾風雷之勢,桐姬心知接不住這一刀,身形一縱,急速後退,不料背上刀傷猝然迸裂,動作不由得慢了一分。

噗地一聲鈍響,刀影閃過,鮮血直噴沖天,一條手臂落在了地上。

桐姬一聲未吭,提劍就往脖子抹去。

霍傷手指一動,一枚金錢镖彈在她的手腕,窄劍哐當掉落下來。

他走過去,低頭看着粉面含煞的女人,二話沒說,一把将人提了起來,縱身躍去赤炎門。

鐘意随機追了上去,赤炎門中已經沸反盈天,前來祝壽和吊唁的客人大多還沒走,聽到打鬥聲便急趕過來,卻看到屍橫遍野、滿目狼藉。

正在吵着要為赤炎門讨個公道的時候,霍傷跳進院中,将一個血乎乎的女人扔在了地上。

人們見他一身肅殺之氣,不由得後撤了一步,又忍不住圍上來,低頭看着這個女人:“霍大當家,這是怎麽回事?”

“哈哈哈……”女人失了一條胳膊,卻仿佛不知疼痛,仰天哈哈大笑。

一個人湊上前來,看向她蒼白的臉,笑道:“這小娘們還挺俊俏,雖然少了一條胳膊,但……”

“嗤!”女人兇狠地呲牙。

那人冷不丁被吓得後退兩步,頓覺顏面大失,怒吼一聲,飛起一腳。

女人單薄的身體斜飛出去,重重撞在臺階上,吐出一口血,猖狂大笑,一扭頭,看到赤炎門少門主的屍體還橫亘在門前,背上的血窟窿已經流幹了鮮血,屍體旁掉落一柄勁弩。

她一把抄起勁弩,一只精致的小箭搭上機括。

衆人紛紛撤退,一人驚叫:“金羽銀箭!是你殺的馬夫人!”

“是又如何?”桐姬單手舉起勁弩,歪坐在臺階上,對着衆人緩緩游移,慷慨笑道,“馬飛沙夫婦殺我棄風谷三十二兄弟,害我少谷主慘死斬佞臺,我便殺他全家,屠他滿門,讓他血債血償!”

“你是魔谷餘孽!”人們大驚,卻忌憚她手中勁弩,不敢上前。

霍傷回頭問道:“鐘堂主,天下盟向來維護武林正統,此事該如何裁決?”

鐘意尚未回答,忽而一個人影從人群之後大步走出來,錦衣金冠、華服寶劍,正是白天拂袖而去的明日閣少主常子煊。

只見這位貴公子急沖過來,流光星彩铮然出鞘,指向桐姬,怒道:“魔谷妖人作惡多端,其罪當誅!”

“誰敢殺我?”桐姬暴喝,勁弩倏地指向常子煊,譏諷,“我道是誰,原來是明日閣的蠢貨!我倒要看看,姑奶奶就坐在這兒,你能不能殺得了我!”

“我現在就殺了你!”常子煊劍光大漲,疾馳上前。

桐姬勁弩一抖。

常子煊以為她要發射,敏捷的身體淩空一閃,卻見桐姬大笑:“蠢貨果然是蠢貨!”

手指一勾,金羽銀箭破空而去。

常子煊瞪大眼睛,有心再次騰起,可身法已老,仿佛不是桐姬一箭射向他,而是他飛向了桐姬的弩箭。

夜色中一線白影劃過,速度極快的弩箭竟在離常子煊不到半寸的地方硬生生改變軌道,落在了地上。

常子煊猛地轉頭,見到挂滿白幡的院落中,一個枯瘦如柴的身影伸着腿坐在石凳上,手裏還拎着一個小酒壇,仿佛置身事外一樣悠閑地仰臉喝酒。

“青谷老人……”

桐姬一擊不中,甩開勁弩,單手一拍地面,身體如飛鹞一般撲向常子煊,手指成爪形,直抓他面門而去。

“少主小心!”

“殺了這個妖女!”

“為馬門主夫婦報仇!”

人們一擁而上,只聽一陣刀劍入肉的聲音,剎那間空氣中血花四濺。

鐘意唰地張開折扇,遮在青谷老人臉邊,擋住飛濺而來的血肉。

青谷老人撥開他的手,淡淡看了一眼群情激昂的人們,仰臉喝了口酒,擡頭望着溶溶的圓月,抱怨道:“舉杯邀明月,對影這麽多人,也實在是掃興……”

“前輩救了常子煊。”鐘意肯定地說,剛才混亂之中別人沒有注意,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在弩箭射到常子煊的一剎那,青谷老人指尖彈出一滴水珠,改變了弩箭的軌道。

青谷老人聞言,臉上浮現出色眯眯的笑容,摸着下巴道:“那小子雖然飛揚跋扈,卻也不失俏皮可愛……老夫甚愛他的眼睛。”

“提醒一下前輩哈,”鐘意笑盈盈道,“常子煊和我同年。”

“什麽!”青谷老人一頓,登時大怒,“他竟也這麽老了?”

鐘意看着眼前這張樹皮般的老臉,眨巴眨巴眼睛,腹诽:二十二歲也能稱得上老?

青谷老人一臉被欺騙了的神情,憤怒地将酒壇子塞進他的懷裏,站起來往門外走去,大聲嘟囔:“本以為是個翩翩美少年,沒想到也是個老男人了,真是可恨至極,老夫就不該來這江城,壽宴沒吃着,還惹了一身晦氣,走了走了!”

二十二歲的老男人鐘意追上去:“前輩去哪裏?”

“去看明月。”

鐘意笑道:“晚輩的忘憂堂中有個小閣子,視野開闊、清風徐徐,正适合今夜這般好月色,前輩若不嫌棄,可與我登高望遠、把酒賞月,試想,簾外星垂野闊、月湧江流,你我對座閣中舉杯邀月,共賞夜幕星河,豈不快哉?”

青谷老人跟看神經病一般瞥他一眼,認真道:“老夫很嫌棄。”

“……”鐘意瞬間露出楚楚可憐的神情。

青谷老人走到門外的大街上,打了個呼哨,遠方忽然傳來一陣呼嘯而來的風聲。

鐘意轉過頭去,看到一頭瘦骨嶙峋的雜色毛驢從巷陌間奔騰而來,打着響鼻停在二人面前,頭頂紅絨花在夜色中嬌媚無比。

老人從懷裏掏出一根幹巴巴的小胡蘿蔔,自己咬了一口,剩下的塞進毛驢嘴中,毛驢嗷嗷長嚎兩聲,露出板牙大嚼起來。

青谷倒騎毛驢,手裏拎一根開着兩朵小花的樹枝,對鐘意揮了兩下,懶洋洋道:“小美人兒,告辭啦,後會無期!”

鐘意目送老人策驢而去,無聲地笑了起來。

九苞找到自家堂主的時候,就看到那人從寂靜的長街盡頭興沖沖走來,滿臉都是不加掩飾的笑意。

“咦,堂主,你夢游娶媳婦了?”

“後會無期……”鐘意大笑,“哈哈哈他竟說後會無期……”

九苞眨眨眼睛,心想堂主是不是中毒了?小心翼翼地問:“後會無期怎麽了?”

鐘意仿佛沒有聽到他的疑問,兀自哈哈大笑着:“後會無期……哈哈哈後會無期……怎麽可能後會無期……”

堂主瘋了。

九苞郁悶地撅起嘴,覺得自己真是命苦,遇到這樣的主子,難道這便是話本中常說的紅顏命薄?

鐘意回到忘憂堂便鑽進酒窖,拎出一壇陳年舊釀一路疾馳,騰上瞭望閣,他沒有說錯,忘憂堂竟真有這樣一個小閣子。

月湧星垂、夜風撲面,皎皎月色中長江似一條白練,逶迤遠去。

鐘意攬着酒壇倒了一碗酒,對着眼前的空氣敬去:“十年了……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仰頭,烈酒灌入喉中,大叫:“當狂歌痛飲……不訴離殇!”

說罷,他醉倚欄杆,望向滿天繁星,如癡如狂地仰天大笑起來。

鐘意在閣子中酩酊大醉,直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睜開眼睛,視線還有些朦胧,就看到頭頂一團紅紅綠綠的什麽玩意兒晃來晃去,不由得大叫一聲,坐了起來。

“哎喲!”九苞被冷不丁撞到腦袋,疼得大叫,“堂主你醒了?哎喲,你練過鐵頭功嗎,疼死我了!”

鐘意定睛看去,才發現那團紅紅綠綠的竟是九苞分外妖嬈的唐妝臉,頓時覺得眼球受到一萬次攻擊。

捂着眼睛,啞聲:“大膽九苞,你離本堂主那麽近,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貌?”

“什麽眼神兒?”九苞怒道,“我來看你是不是死了!”

“混賬!”

九苞拿出一個小竹筒:“既然沒死,就看看這個,盟總來的加急密信。”

鐘意宿醉初醒、頭痛欲裂,瞥一眼小竹筒,揮揮手:“讀給我聽。”

“哦,”九苞老老實實拆了竹筒,拿出一張小紙條,上下掃一眼,驚道,“繡春堂的龍堂主瘋了。”

鐘意皺眉:“他在龍夫人死的時候不就瘋了嗎?”

“後來魔谷餘孽伏誅,他又好了呀,人家回廣陵的時候還來跟你道別的呢,”九苞撇嘴,“哦,只不過你醉成一灘爛泥,扶都扶不起來,他就走了。”

鐘意伸着四肢攤在榻上,不高興地嘟囔:“三天兩頭發瘋,他未免也太脆弱了。”

“盟主讓你去瞧瞧呢。”

“我又不是大夫,瞧了有什麽用?”

九苞将紙條扔到他的臉上:“你愛去不去。”

鐘意抓下紙條,讀完上面行雲流水般的小字,發現是令他代替正在閉關的盟主去金陵參加不醉酒坊一年一度的白衣夜宴,順道去廣陵瞧瞧那位脆弱的同僚。

郁悶地嘆一聲氣:“九苞,你堂主我是這天下最怕麻煩的人,可偏偏總是遇到麻煩,這大概就是強者的苦惱吧。”

“……誰說你算強者?”

“難道我是弱者?太好了,”鐘意瞬間病歪歪地伏在竹榻上,氣若游絲道,“本堂主身嬌體弱出不了遠門,讓盟主派別人去廣陵吧。”

九苞抓狂:“好好好你是強者你最強壯了,我的好堂主,請你趕緊上路吧,萬一龍堂主跟馬門主一樣也嘎嘣死了,你腳程快點兒還能趕上吊唁。”

“你這吐不出象牙來的混賬玩意兒!”鐘意罵了一句,不情不願地爬了起來。

江城與廣陵相隔千裏,然而天下盟的駿馬膘肥體壯,快馬加鞭不到三天,就已經趕到廣陵城外,暮霭沉沉,隐隐看到城門緩慢地關了起來。

鐘意搖晃着馬鞭,笑道:“九苞,我們進不了城啦。”

三天來千裏狂奔,九苞累得直吐舌頭,冷哼:“要不是中午你非追着一個牛倌調戲人家,也不至于這會兒進不了城。”

“大膽!你竟誣蔑本堂主!”鐘意一臉浩然正氣,“我不過見那牛倌的背影很像一個故人,想看看他是否易容而已。”

天色漸晚,兩人只得在城外投宿,破舊客棧門前一盞土黃色酒招旗随風飄搖,二人在門前下馬。

九苞一臉憤然嗤道:“什麽故人,不就是青谷老人嘛,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錯了,再說,他到底是不是青谷老人還兩說呢,反正我才不信方外仙人長成他那樣兒!”

鐘意吃驚地看向他:“九苞,你今天火氣很大呀,待會兒讓店家上一鍋綠豆湯,給你好好下下火氣。”

“哼!”

二人将馬牽入後院馬欄中,鐘意輕聲笑道:“青谷老人德高望重,是值得我們尊敬的老前輩,即便……即便他不是青谷老人,那又如何呢?你堂主我要的,根本就不是青谷老人呀……咦?”

馬欄中拴了數匹駿馬,各個膘肥體壯,一頭瘦骨嶙峋的雜色毛驢正威風凜凜地站在馬群最中間,露着兩個大門牙開心地嚼着面前一堆胡蘿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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