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鐘意無聲無息地回到柴房,九苞還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席上沉睡,嘴巴吧唧吧唧動了兩下,不知夢裏吃到了什麽好吃的。

“這小子……”鐘意輕輕笑了一聲。

青谷老人坐在窗上,解下酒壺灌了一口酒,擡頭看向朦胧的夜空,輕聲道:“剛才,你為什麽攔我?”

“我聽說繡春堂鬧鬼,怕吓着前輩。”

“這世間哪裏有鬼?”

“這世間哪裏都有鬼,”鐘意走過來,站在他的身側,借着微弱月光打量他的臉,擡手戳向他的心口,笑道,“比如說……這裏。”

青谷老人一把握住他的手,強硬地一折,硬生生給扭轉方向按在自己的心口,冷嗤一聲:“恐怕是在這裏。”

鐘意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聲音稍大了些,九苞仿佛被吵醒,翻了個身,跟只小貓崽一樣蜷縮起來,咯咯笑着呓語:“好吃……娘……嘿嘿……”

青谷老人失笑:“這倒黴孩子做夢吃好吃的呢。”

鐘意沒有說話。

青谷老人轉頭看去,見到他正看向九苞,唇角噙着一絲笑意,目光卻複雜得仿佛今夜的月色——柔光溶溶,卻暗藏肅殺。

“這孩子是你兒子?”

鐘意收回目光,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前輩從哪兒看出來我五歲就能生子?”

青谷老人胡攪蠻纏:“說不定你天賦異禀呢?”

“前輩您可真是太擡舉我了,”鐘意笑着打趣,“倒是前輩,以您這年齡……若在尋常人家,想必早已經含饴弄孫共享天倫了,難道前輩這一輩子……從未遇到一個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子?”

青谷老人板着臉道:“年輕人,你廢話很多啊。”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鐘意第一反應是看向對面的草席,果然沒有看到青谷老人的身影,陽光從破窗投射進來,刺得沒睡醒的眼睛有些發酸,他翻了個身,看到九苞花花綠綠的臉,猛地一聲大叫,瞬間清醒。

九苞撲過來:“堂主!繡春堂昨夜又鬧鬼了!”

鐘意嫌棄地推開他的臉:“離離離……離我遠點兒,本堂主實在是消受不了你這張臉。”

九苞大叫:“現在重點是我的臉嗎?”

“那是什麽?”

“是繡春堂又鬧鬼了呀!”

鐘意打了個哈欠:“鬧就鬧呗,夜路走多了難免遇到鬼,跟我有什麽關系?去,準備早飯去,本堂主要吃酒釀元宵。”

“沒有。”

鐘意瞪眼。

“哼!”九苞用力跺着腳走出柴房。

“哎,等等,”鐘意在後面叫,“青谷老人呢?”

“一大早就進城了!”

鐘意慢吞吞吃完酒釀元宵,一抹嘴:“走,早聽說廣陵城繁榮似錦車水馬龍,我們也去開開眼界。”

昨夜陰雲密布,沒想到今日卻是個豔陽天。鐘意主仆二人策馬揚鞭,在官道上跑不到兩裏路,就看到前面一個倒騎毛驢的身影。

——青谷老人懶洋洋地靠在毛驢的後頸上,手指間拎着一根樹枝,悠閑地甩來甩去。

鐘意勒馬放緩腳步,朗聲大笑道:“前輩,好巧啊。”

一片陰影籠上來,青谷老人擡起頭,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年輕人,見他披着一身晨光,劍眉星目,身材俊美,讓人看了心曠神怡,暗忖這小子不知道哪個世家出來的,年紀輕輕就位列三莊六堂,武功還深不可測,真是後生可畏……

鐘意被他審視的目光看得滿心奇怪:“前輩在想什麽?”

“哦……”青谷老人回過神來,色眯眯地摸着下巴,“老夫在想,小美人兒這般驚才絕豔,以後不知道要便宜哪家的小姑娘咯。”

鐘意一愣,哈哈大笑起來,低頭看着他,目光越發一片柔和。

青谷老人忽覺後背莫名其妙地發涼,甩起樹枝抽了一下驢屁股:“快走!大美人兒,別磨蹭,吃起飯來比誰都快,趕起路來跟我裝什麽大家閨秀!”

鐘意的神情瞬間變得很微妙:“前輩叫它什麽?”

“你問我家大美人兒?”青谷老人摸摸毛驢的圓屁股,“這可是老夫多年的靈魂伴侶,大號心有靈犀,小字大美人兒,來來,大美人兒,見過鐘堂主。”

九苞眼神複雜地看向鐘意,只見他滿臉木然,眼神在那一瞬間就死了,心裏憤恨地想:叫你飄!看看,你在人家心中就跟驢子一個級別,人家驢子還是大的,你就是個小!

廣陵果然是數一數二的繁華大城,如今天下動蕩,北方戰亂之地路有餓殍,而此處卻依然車水馬龍、行人如織。

青谷老人倒騎在驢背上,仰頭,望着兩邊鱗次栉比的高樓,滿眼都是驚奇。

鐘意覺得好笑:“前輩以前沒來過廣陵?”

“笑話!”青谷老人大聲道,“老夫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小小一個廣陵,怎會沒來過?想當年,老夫游歷廣陵,那排場……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鐘意眨眨眼睛:“這排場……不知道的還以為您老人家嫁了呢。”

“……混賬!”

一陣輕風拂面而來,空氣裏彌漫着濃郁的酒香,一直耷拉着腦袋趕路的毛驢猛地一甩耳朵,眼睛唰地亮了起來。

“咦……”青谷老人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鐘意,“小美人兒,你看今日豔陽高照,是不是正适合舉杯痛飲、大醉而歸?”

鐘意擡眼看向路邊迎風招展的酒招旗,笑着搖搖頭,衣袂翻飛,從馬上一躍而下,将缰繩扔給九苞,走進酒樓。

小二立即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這位公子,請問您幾位?”

“三位。”鐘意走到窗前一張桌邊坐下。

小二手腳麻利地擦幹淨桌子,一回頭,看到青谷老人,登時大叫:“好你一個臭要飯的!誰準你進來的?還不快給我滾出去!滾滾滾!”

“你說誰是要飯的?”青谷老人大怒,“敢看不起老夫,信不信老夫用錢砸死你?”

“你還吹牛皮!大爺的!”小二一撸袖子,“看我不撕了你的狗嘴!”

啪……一粒碎銀子砸在了小二的腦袋上,滾落在地。

小二疑惑地回過頭去,看到鐘意坐在窗邊,手裏随意地将一錠銀元寶揉扁搓圓,唇角一抹笑紋,淡淡道:“小二哥,我勸你立刻磕頭道歉,不然……我家前輩脾氣可不怎麽好。”

“啊啊啊大俠饒命啊!”小二膝蓋一軟,啪地雙膝跪在地上,顫聲,“大俠您別跟小人一般見識,您就當小人這張嘴是個屁股……”

鐘意把玩着元寶:“跪給誰看的?”

小二一轉身,跪在青谷老人面前,擡手拉住他的破褲腳:“大俠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就饒我小人這一次吧。”

青谷老人瞥一眼鐘意冷漠的側臉,踢了小二一腳:“滾吧,趕緊上菜。”

小二立即磕了個頭,連滾帶爬地跑了。

青谷老人坐在桌子對面,笑道:“鐘堂主好大的威風。”

“這些狗東西狗眼看人低,一張臉奴顏媚上,一張臉欺淩弱小,欠的就是收拾,”鐘意淡淡地說,轉臉看向對面,眼神頃刻間變得溫柔和善,笑道,“前輩若恢複本來面目,這個狗奴才一定嘴甜舌滑、哈巴狗一樣地來巴結你。”

又提易容……青谷老人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來了,沒理會他的試探,眼睛盯着鐘意的臉,一寸一寸地審視着。

鐘意被他看得心底發虛:“我臉上有髒東西?”

青谷老人微微眯起眼睛,慢吞吞道:“老夫竟看不出,你究竟是什麽來頭。”

鐘意一愣,哈哈大笑起來,站起身,雙手攏于胸前,鄭重其事行了個揖禮:“相逢多日,還未正式拜見前輩,晚輩本是東海鹽商之子,自幼在長思劍派解憂真人門下學藝,十七歲投身天下盟,有幸得盟主賞識,忝為天下盟忘憂堂之主。”

這履歷簡直清晰得像一張模板,只是……

青谷老人手指無意識地點了點桌面:“長思劍派解憂真人……老夫怎麽沒聽說過?”

“如今幫派林立,光加入天下盟的大小門派就有七十二個,未加入的就更多了,”鐘意笑道,“恩師鮮少在江湖上走動,前輩沒聽說過也實屬正常。”

青谷老人狐疑地看他一眼,收回了視線。

小二吃了教訓,以飛一般的速度奔來送上美酒和佳肴,然後撒腿就溜。

鐘意橫了他一眼,捏起酒壺,滿上一杯,送到青谷老人面前:“前輩,請。”

有美酒在前,任何事情都要靠邊站,青谷老人果斷不再糾結這貨的來頭,端起酒杯,和鐘意邊飲邊聊,不知不覺一壇上好梨花白便已見底。

“這個龍天霸當真是慫,那日在江城就被吓個半死,本以為魔谷餘孽伏誅,他能好一點的,沒想到回廣陵當天晚上就吓瘋了。”

聽到熟悉的名字,鐘意轉頭望去,看到幾個人圍坐在隔壁桌前,正對着一個錦衣金冠的貴公子高談闊論。

貴公子背對鐘意二人而坐,桌邊放着一柄寶劍,華貴的劍鞘上鑲金綴玉,赫然是流光星彩。

原來明日閣的主仆幾人也到了廣陵。

常子煊問:“吓瘋了?”

“要不怎麽說他慫呢?”那個屬下不屑地說,“再怎麽也是個堂主了,竟然被一個鬼影子吓到神智失常!”

“鬼影子?”常子煊問,“具體怎麽回事?”

“別提了!這個龍天霸不知道做了什麽虧心事,看到赤炎門被滅門,吓得當時就瘋瘋癫癫,然後魔谷餘孽不是伏誅了嘛,他終于放下心來,回廣陵喝了一晚上花酒,半夜起夜,回來就瘋了。”

常子煊仍沒聽明白:“為什麽起夜的時候瘋了?”

那個屬下解釋道:“聽說,他在藤廊裏看到一個紅衣女子,抱劍拜月,那把劍啊,雪亮雪亮的……”

“什麽?”常子煊猛地站了起來。

屬下壓低聲音:“天底下雪亮的劍有很多,可亮得讓人望而生畏的,只有照膽,少主,紅衣雪劍,龍天霸那天晚上看到的,是十年前就死了的樂其姝啊。”

啪……青谷老人的酒杯脫手而落,碎在了地上。

鐘意吃了一驚:“前輩?”

青谷老人擦擦桌子上的酒漿,淡淡道,“年紀大啦,眼還沒花,手都開始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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