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逢

額娘開始抽芙蓉膏以後,對晉容的管教愈發疏懶起來,他跟着大哥晉恂,頭一回進宣武門外的戲園聽了戲。

晉恂早都是那園子裏的熟客了,剛一露面,戲班班主就殷勤地将他們領到二樓的包房。戲樓修得好是氣派,朱紅的椽架,檐下雕着百花,戲臺子兩邊還挂着一對木匾,上頭金色的字: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

胡琴婉轉,鼓聲輕響,花旦一襲刺繡紅衣,踩着細碎的步子登了臺,剛一亮相,底下的座兒便紛紛喊起“好”來,晉恂也朝臺上豎起拇指:“好!”

臺上的花旦丹鳳眼吊眉,模樣俊俏,此時正牽着素白的水袖唱起戲來,嗓音甜潤,嘴裏像是含着一口蜜。

那天演的是昆曲兒,韻腳彎彎繞繞,好些詞句晉容都聽不明白,只覺得那花旦從頭到腳都是好看的,像古人從畫紙裏走了出來,身段如垂柳般柔美自在,唱腔似春水缱绻多情,沉魚落雁,莫過于此。

最妙的是那花旦的眼睛。戲中演風花雪月,相思疾苦,花旦的眼神流轉,哪怕一個字不說,歡喜悲愁,也全在眼睛裏了。

換場的時候,晉容忍不住問:“大哥,不是說女子不能登臺唱戲麽?”

晉恂盯着他看了好半晌,到底忍不住笑起來。“二弟啊,你可真是念書念得人都癡了。”

春日晴好,窗紙上影影綽綽地落滿桃花枝的影子。

寂川在後臺下妝,班主低頭順目地來請他:“許老板,外頭有位爺聽了您的戲,想見見您。”

寂川将唇上朱紅的胭脂擦去一半,從鏡子裏望向班主。“咱們不是說好的,下了戲誰也不見麽?”

班主臉上帶着讨好的笑。“可這位爺,他是……”

“是誰都不見。”寂川将擦了胭脂的紙往桌上一擲,招呼宣兒替他拿衣裳。

班主見他态度堅決,便沒有再勸。“我這就出去知會一聲。”

班主走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又彎着腰進來了,手裏端着一方絲帕,正中托着一只翡翠扳指。

“那位爺說,只求見老板一面,一句話不說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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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川将扳指拿到眼前瞧了瞧,色澤透亮溫潤,雕着精細的吉祥雲紋,價值連城。寂川卻将它扔回給班主。班主趕緊雙手捧牢,生怕摔到地上。

“許老板,這可是皇宮裏頭的東西……”

寂川對着鏡子整理自己的衣裳。下了妝,那些傾國傾城的美人都随着唱詞的餘韻湮滅了,鏡中端坐的只是個清瘦恬靜的白衣少年郎。

“唱戲又不能戴着扳指,拿來有什麽用?”

班主嘆口氣,再走出去,這次轉來時,手裏捏着一張字據,剛寫下,墨汁都還是鮮亮的,蓋着一方鮮紅的印。

“許老板,貝勒爺立了字,要送您一套點翠頭面!是全京城最好的作坊做的,用了二百只翠鳥,聽說有角兒出到一千兩白銀都沒買下來!”

原來是個貝勒。

宣兒正在替他梳頭,将那及腰的黑發編成一只油亮的長辮。班主将字據遞到梳妝臺上,寂川卻看都不看。“馮班主,你去我行頭中點一點,瞧瞧我是不是還缺一套頭面?”

“哎呀,許老板吶!這容貝勒就是跺跺腳,咱們這戲園子也能抖沒了呀!你就去見他一面吧!”

等宣兒編好了辮子,寂川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馮班主對我師徒三人照料有加,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就見他一面。”

寂川走到窗邊,吱呀一聲,将窗戶推開兩尺寬,瞧向園子裏。

桃花樹下站着個年輕男人,月白長衫搭着湖色的絲綢馬褂,繡了滿懷蒼翠的藤蘿,錦衣華服,挺拔俊朗。男人手裏搖着一把折扇,聽見聲音,轉頭來看他。風吹過去,頭頂的桃花窸窸窣窣飄下來,落在男人肩上。

“許老板。”貝勒爺隔着半個院子喚他,嘴角微微勾起,眼中也多了幾分溫軟。

許寂川卻冷冷關了窗戶,轉頭對班主道:“人我見過了。這頭面,您替我還了吧。”

說罷,領着宣兒從側門走了。

叫了黃包車回到城郊的小院兒,寂川有些乏了,宣兒卻纏着他問:“師哥,那貝勒爺長什麽模樣?”

“那個貝勒呀,”寂川故意放慢聲音,吊着宣兒的胃口,“斜歪嘴兒,酒糟鼻,銅鈴眼睛,是個醜八怪!”一邊說,一邊忽然将自己的腦門貼上宣兒的腦門,吓得宣兒連連後退。

“師哥騙人!闖子分明跟我說,那容貝勒風度翩翩,樣貌非凡,出手也大方,來了好幾回,每回都要賞他一錠碎銀。”闖子是在戲園子裏跑堂倒茶的小弟,跟宣兒頗為要好。

“你明明知道,為何還來問我?”寂川坐在椅子上,脫了鞋子,盤着腿揉起腳趾。打從學戲開始,腳上就生滿了幹枯的繭,落地就疼。宣兒泡來一壺冰糖胖大海,清潤化痰,利嗓開音。

“這梨園行裏哪個角兒,不是公子老爺們大把銀子地捧着。可你呢?你連貝勒爺都瞧不上。” 宣兒蹲下來,替他捏着酸脹的小腿。“我可猜不透你在想什麽。”

寂川抓着師弟的手,語氣格外認真。“你記着,榮華富貴都是假的。那些買了票進園子裏來聽戲的人,才是真的捧你。你得好好唱給人家聽。”

宣兒不耐煩地點點頭。“知道知道,你都說了多少回了。師哥你先休息,晚飯燒好了我來叫你。”說罷便起身走了。

“記得練身段,我睡醒了替你看。”他叮囑,聽到宣兒應了,才安心踱到床邊睡下。

傍晚的風也被夕陽曬暖了,将百花的甜香從窗戶縫裏塞了進來。他将睡未睡,想起那個桃花樹底下的貝勒爺,只那麽短短一瞥,唇角眉眼,此刻竟然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香爐塔上的小鈴铛一聲輕響。

隔天,開唱的時間比平常稍晚些,他上街買了幾包點心,要去拜望尚錦蘭。

宣兒臉上滿是不悅。“幹嘛老去看他,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咱們到底是要叫他一聲師傅的。”

寂川打小在蘇南的娃娃班學戲,後來師傅欠下一大筆賭債,在潦倒中去世,一班簽過賣身契的弟子被當作物件一般被賣往各處,好還師傅的賭債。寂川那時候恰好在“倒倉”,嗓子啞掉,不知何時才能唱戲,加上他自幼學的是旦角,對今後的嗓音要求更是苛刻。去淘貨的戲班班主誰也不敢要他,都怕白白養上三五年,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嗓子卻倒壞了。

來的幾個相公堂子的老板卻道他眉目清秀,身材也纖瘦,倒是做相公的好料子。

拍賣漸盡尾聲,他幾乎已經認定沒有戲班會收留自己,從此只能賣笑為生,尚錦蘭卻出二十兩銀子買下了他和娃娃班裏年紀最小的宣兒。彼時,尚錦蘭是京城當紅的名角兒,南下在蘇州唱了幾月的戲,買下他們當貼身侍兒,一起回到京城。

雖然嘴上喚一聲師傅,其實錦蘭只把他當作下人,從沒有教過他唱戲。他在蘇南學的是昆腔,京城時興的卻是皮黃,曲目唱詞身段皆有不同。平日錦蘭在臺上演出,他就在後臺邊聽邊學,早起背唱詞,夜晚赤腳在房中裏練習身段。他倒倉倒了整整三年,也就如此偷學了三年。

錦蘭那時便是公子老爺們用真金白銀捧着的,每月酒席流水般地不間斷,行頭置了幾十箱,連芙蓉膏也争着替他買。終日被煙酒浸潤,錦蘭的臉色一天天地蠟黃下去,上妝時油彩塗得愈來愈厚,嗓音也不複從前的清澈透亮。

伴随着他日漸沙啞的嗓子,邀他的酒席,捧他的老爺,漸漸也都離他遠去了。京城裏多的是甜美的年輕的戲子,就像春天的花,今年折了,明年還會長出來,一樣的鮮活茂盛,一樣的嬌豔欲滴。花是不會老的,因為老去的都不值得被記住。

錦蘭的嗓子終于徹底毀了。

那天戲就要開場,錦蘭卻忽然失了聲,臺前傳來一陣陣不耐煩的催促,班主和戲園老板急得像兩只剛下鍋的螃蟹,亂走亂碰。

後來再回想起來,三年中寂川所做的一切,仿佛全部都是為了迎接這一刻所做的緊鑼密鼓的籌備。他走到班主面前,不卑不亢:“班主,讓我試試吧。”

班主詫異地看着他,卻也病急亂投醫,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能唱?”

寂川捏起蘭花指,清了清嗓子,唱《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

只聽完這一句,班主一拍大腿。“快!去上妝!”

那一晚,臺下的叫好聲宛如潮水。這一幕在腦海最深的幻想中,在靜夜的夢中,他已不知排演了多少回,走到臺上竟沒有一絲惶恐不安,每一步都踏踏實實的,就像赤腳踩在冰冷的地上。

錦蘭的衰落早就蓄謀已久,無法逆轉了。第二天,戲園就挂出了新的水牌,稱他作“小錦蘭”。寂川去找班主:“我有名字的,我叫許寂川。”

陌生的名字也擋不住聽了最初那晚驚為天人的傳聞,慕名而來的觀衆蜂擁而至,滿上的座兒再也沒有空出來過。就在誰也沒有料想的最平凡的一天,一個新的角兒誕生了。

錦蘭卻消失了。離開戲園,他失去了一切來源,變賣行頭的速度總是快不過煙槍中膏泥的燃燒。他舍棄了那個曾經風靡一時的名字,堕入煙花柳巷,成了徹徹底底的另一個人。

錦蘭如今住在八大胡同一處偏僻而破敗四合院裏。一個小院裏擠着七個人。

寂川敲他的門,門不開,倒是隔壁屋子半老的女人叉着腰走出來,站在門口發脾氣:“大清早的,非要來擾人清夢!怎麽,那個痨病鬼還沒死吶?”

寂川不理她,仍是固執地敲着門。“師傅,我是寂川。”

沒有人應,他便一直敲下去。

裏頭的人到底是煩了。“誰是你師傅!快滾!”緊跟着幾聲咳嗽。

“師傅,我買了你愛吃的點心,還帶了些銀子,你開門吧。”他道。

“我叫你滾!”

宣兒生氣地來拉他袖子。“師哥,咱們走吧。”

他立在緊閉的門前愣了一會兒,彎腰将幾個包裹放在地上,轉身走了。剛走兩步,背後忽然一陣水聲,鞋襪也跟着濕了。

回頭去看,錦蘭已經潑完了污物,又哐當關上了門,連人影也來不及看真切。門前的紙包靜靜躺在污水裏。

宣兒氣得眼睛通紅。“尚錦蘭!你不要欺人太甚!”寂川連忙拉住他:“不許胡來。”

隔壁的女人從懷裏摸出瓜子,一邊嗑,一邊笑着旁觀這場鬧劇。“放心吧,”女人道,“你們哪回來他不是跳着腳罵?回頭還不是自個兒忍着惡心把銀子撿回去,你們還以為他真不收吶?”

既然要收,總算沒有白費他一番心意。

寂川同那女人道了謝,一路勸着宣兒,往家中走。

“都怪你!每回都來挨他潑糞!”宣兒氣得直抹眼淚。

“好了好了,他就是那個脾氣,你同他怄什麽氣。”寂川幫師弟擦掉眼角的淚水。“不哭了,咱們去買酥餅吃。”

“那……我要吃鳳梨酥……”宣兒抽噎着說。

“好,買!”

“還要吃豌豆酥……豆沙酥……蓮蓉酥……蛋黃酥……”

“宣兒想吃什麽,師哥都給你買!”

宣兒這才破涕為笑,拉着他往點心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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