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點翠
寂川那天演的是《貴妃醉酒》。雕欄玉砌,花前月下,美酒佳人。繁華深處卻是無盡的寂寞,唯有一人能解。
他從扇子後探出細長的眉眼,朝上瞧,昨天想見他的那個容貝勒坐在二樓包房,眉頭緊鎖,正困在楊玉環的憂思裏。扇子滑了下來,眼珠朝下轉,臺下第一排坐的就是賀三爺,捧着茶碗,嘴角帶着玩味的笑,那眼睛像是要生生扒光了他的戲服,貪婪而□□。
他忍住心中的厭惡,收了扇子,一轉頭,再回到他的戲中去。
下了戲,賀三爺果然又闖進後臺。
“許老板,我怎麽攔都攔不住,你就應付他幾句吧。”班主湊在寂川耳旁道,說完趕緊退了出去,生怕惹上禍端。
賀三爺一屁股坐在桃木方桌上,嬉皮笑臉地望着他。“許老板,請了你這麽多回,今個兒你無論如何該跟我去吃一次酒了。”
賀家經營着京城最大的布店,梨園要做戲服,當然是離不得好料子的。依仗着手中這小小的權勢,賀家父子幾人便以為自己權傾梨園,尤以賀三爺最為狂妄。從前賀三爺捧錦蘭,所有跟錦蘭打對臺的戲班子,都難想在京城裏求得一匹好料子,只能千裏迢迢從江浙一帶運來,價格自然昂貴數倍。錦蘭對賀三爺動了真心,跟他相好之後便很少再應旁人的酒局,抽芙蓉膏也是賀三爺慣出來的。
如今錦蘭失卻了一切,他卻還在這裏,安然無恙,嬉笑着撩撥下一個獵物。
“賀三爺又來為難寂川。您知道我從來不吃酒。”
寂川端坐在鏡子前,宣兒一面為他摘去發飾,一面隔着鏡子,朝賀三爺的方向狠狠地做了個鬼臉。
“許老板沒嘗過,怎麽知道酒是個好東西?”賀三爺待宣兒走開去取水盆的功夫,走到寂川身後,緊緊抓住他的手。貼得近了,寂川聞到賀三爺嘴裏一股惡臭。是被他生生吃下去的那些可憐人,骨肉腐朽的氣味。
“三爺!您不要欺人太甚!”寂川怒喝。他掙紮起來,賀三爺卻緊抓着他不放,抓得他手腕生疼。兩個人扭打中碰倒了梳妝臺上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爺這是擡舉你,許老板這一套欲拒還迎的把戲玩多了,三爺我可就沒有興致了。”賀三爺步步緊逼。
“好!好一個欲拒還迎。”緊跟着兩聲清脆的掌聲。
正在扭打的二人聞聲轉頭,晉容竟推門走了進來。
賀三爺趕緊松開手,跪下見禮。“貝勒爺吉祥。”
Advertisement
寂川理了理衣裳,正要跪下,晉容卻擡手止住他。“許老板不必多禮,我有事相求。”
賀三爺腦筋倒是轉得快。“貝勒爺有事找許老板,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攪您!”
“賀三爺這就要走?”晉容一聲冷笑。“你不是說許老板欲拒還迎嗎,這會兒怎麽打退堂鼓了?”
“我是瞎說的,瞎說的!”賀三爺趕緊轉向寂川。“許老板大人大量,原諒我這一回!”
寂川看着他這副下賤卑微的模樣,心底再次泛起一陣厭惡,閉上眼睛不忍再看。“你走吧。”
賀三爺擡頭看晉容。“那貝勒爺,我這就走了?”
“賀三爺耳朵要是不好使,我這就去叫個大夫替你瞧瞧。”晉容每句話都說得平平順順的,卻不怒自威,賀三爺聽完連頭都不敢再擡,一路彎着腰退了出去。
“對了,賀三啊,”晉容開口喚住他,“往後你就換家戲園子聽戲吧?”
“是,是!”賀三爺頭幾乎要點到地上去。“貝勒爺說了,我就再也不來了!”
等賀三的腳步聲消失,寂川才徹底從剛才那番扭打中緩過神來,感激地看向晉容。“多謝貝勒爺出手搭救。”
晉容看着他,眼中倒有幾分委屈。“昨天許老板連話都不同我說一句,今天倒知道謝我了。”
前一天的确是自己禮數不周,寂川不知說什麽好,也不敢擡頭細看晉容,只能垂頭站着,盯着晉容練色的鞋面。晉容方才對着賀三爺,分明是好利的一張嘴,現在竟也不知道說話了。
宣兒端了水盆正要進來,看到屋子裏兩個人一聲不響,又悄悄退了出去。
香爐在屋子裏默默熏着,半晌,寂川到底是想起話頭來了。“貝勒爺說有事找我?”
“是有事求你。”晉容轉身朝門外喚:“把箱子擡進來!”
兩個下人扛進來一口描金的紅漆妝奁,在他面前打開,裏頭竟是一整套流光溢彩的點翠頭面。
點翠是所有頭面中最貴重的,一只翠鳥身上只能取二十八根色澤最鮮亮的羽毛,再将這細細的羽毛嵌到鎏金的頭飾上,工藝極為複雜精細。從前錦蘭有半套點翠,已經羨煞了多少旦角兒,三天五天就有人來借,氣得錦蘭将頭面藏在箱子裏,上了三把鎖。
眼前擺的這套頭面足有四十餘件,正鳳、偏鳳、頂花、側蝠、頂花、串聯、葫蘆簪,一一齊全,鳥羽都是整齊的雪青色,如光如幻。
寂川搖搖頭。“寂川不收。”
晉容朝前跨了一步。“許老板,我不是送你的。”
“那是送誰?”
“送玉環。”
寂川聽完一愣。這貝勒爺是聽戲聽癡了麽?哪裏有什麽楊玉環呢,有的只是他們在那樂聲和歌聲裏,一起做的一場夢啊。
“這京城上下,除了許老板的楊玉環,再也沒有人能配得上這套頭面。許老板收下它,是它的造化。”晉容道。
寂川還是搖頭。“寂川不能收。貝勒爺若是愛聽戲,時常來聽便是。難道貝勒嫌我裝束陳破,配不上演你心中的玉環麽?”
“我心裏沒有玉環,只有許老板。”
寂川只當是玩笑,擡頭看晉容,那人卻是滿眼的認真。寂川盯着晉容看了半晌,想到自己畢竟欠着他的情,到底心軟了。“那我就挑一樣吧。”
晉容便陪他蹲下來,巴巴地看他在妝奁中挑選。“選這個吧?”晉容指着最大的那只正鳳,口含珍珠,拖着七根精巧的尾羽,好不威風。“許老板戴這個一定好看。”
寂川佯裝生氣。“戴別的不好看麽?”
“戴什麽都好看,”晉容笑容溫軟,“這個最好。”
寂川只挑了一對小小的流蘇蝴蝶,坐到鏡子前戴好,轉過頭看晉容。“貝勒爺的禮,這回寂川破例收了,往後不要再為難寂川了。”
“是我不好,下回不送了。”晉容喚下人進來,将妝奁又擡了出去。
寂川想了片刻,到底覺得這話答得不太對勁。“叫你往後都別送,你說下回不送……那下下回呢?”
晉容被他識破,也不惱,笑着認了。“下下回,現在還說不準。”
寂川分明是該生氣的,幾分怒火竄到嘴邊,卻只剩下笑。擡頭看晉容,才發現晉容呆呆看着他。
“怎麽了?”
“第一次見你笑,”晉容說,“許老板笑起來真好看。”
寂川聽了,耳朵竟有些燒起來,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桃花枝的影子落在窗紙上,搖搖曳曳,又幾聲初春的莺啼。
宣兒在門外躲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走出來。“師哥,水要涼了。”
屋裏的兩個人明明隔着兩丈遠,見了他卻都像被戳破了在做什麽壞事似的,手足無措。
“那我不打攪了,”晉容朝他一點頭,“就等許老板明天再開幕唱戲了。”說完轉身出去。
“貝勒爺。”寂川自己都還沒回過神來,已經開口将他喚住。
晉容停下腳步。“什麽事?”
“貝勒爺想聽什麽?”
“許老板唱什麽,我就聽什麽。”
“問你呢?”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晉容一笑,“聽說許老板當年唱《思凡》,一夜成名,還沒有機會見識。”
晉容一走,寂川就讓宣兒去知會班主,明天演《思凡》。
宣兒臨走還笑他。“這可就是你說那個那個斜歪嘴兒,酒糟鼻,銅鈴眼睛的貝勒爺?”
晚上也天晴,漫天的星鬥。
寂川夢到他在臺上,一襲青衣,手持佛塵,化身成那色空小尼姑,春心萌動。
“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游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着咱,咱把眼兒觑着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裏多牽挂。冤家!”
他緩緩唱着,尾音拖得又軟又長。
削發為尼實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
幾分渴望,幾分嬌俏,幾分羞怯。
他挽着蘭花指,拉着水袖,眼珠朝二樓包房上一轉,晉容就坐在那裏。貝勒爺朝他笑,身邊長出滿樹的桃花。窗戶被風吹開了,那桃花便撲簌簌地,落滿整個戲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