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危樓
叨擾晉恂好些日子,寂川既然醒過來,晉容便立刻将人接回了自己府上。請太醫又來看過診,除藥方之外,還仔細打聽了食補的方子,逐一抄好,親自交代給家廚,再三叮囑,恨不能一頓就把寂川喂得白白胖胖。
這頭正忙着,宣兒又急急忙忙找過來。“貝勒爺,你快去說說我師哥,他怎麽也不肯喝藥!”
晉容急忙跟着回到房中,恰好見楚瑜端着藥,嗚嗚呀呀哄着,寂川怎麽也不肯喝,手一推,藥竟灑了滿地。
楚瑜這樣好脾氣的人也耐不住了,把碗往桌上一擲,忿忿走了。晉容喚下人打掃幹淨,重新盛了藥來,他這才捧着藥碗,坐到床邊旁。
“怎麽忽然不肯喝藥了?”千萬樁瑣事纏身的煩惱,只要坐到寂川跟前,便一樁也想不起來了。
寂川鎖着眉頭。“你嘗一口。”
他就着碗飲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這湯裏的藥材,每一樣他都是知道的,怎麽加在一起又苦又腥,竟比黃連煮水還要難以下咽。
“就這樣的東西,趁我昏睡,你竟還喂了我幾十碗。到現在嘴裏都是一股子苦味。”寂川反倒生起了氣。
“怪我怪我……”趁寂川不注意,他湊上去在寂川嘴上飛快地吻一口,又舔舔自己的嘴角。“我怎麽沒嘗出苦啊?”
寂川給他占了便宜,又說不過他,別過頭不肯搭理。
“寂川,”他拉住寂川的手,柔聲勸,“你就當是為了我,多少喝幾口吧。”
寂川咬住嘴唇不做聲。再如何喜歡你,藥還是一樣的苦呀。
“那我先喝一半,剩下歸你!”
他心一橫,頭一仰,咕咚幾口,竟真的灌下去半碗,苦得嘴都麻了。
他擦擦嘴角,把剩下的半碗遞到寂川面前。“喏。”
寂川接過碗,眉頭擰成一團,淺淺喝了一小口,立刻咬着舌頭做了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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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一回見到寂川這樣活潑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罷了罷了,還是我喂你吧。”
晉容從碗裏抿一口藥,趁寂川不備,用手指捏着下巴,端端吻上去,将藥汁渡到寂川口中,撩動寂川的舌尖,強迫他咽下了,再一圈一圈緩緩地游走,安撫着他,替他消解口中苦澀。
“你……”寂川見晉容又去抿藥,連忙要躲,卻又在他吻上來的剎那,像被誰忽然偷走了力氣,動彈不得。
如此反複四五次,寂川終于在晉容再退開的時候,緊緊拉住他的領子,不許他再去喝藥。
“不喝了?”晉容問。
寂川猶豫半晌,小聲道:“不要藥了……”
晉容聽懂了,偏要捉弄他:“不要藥,要什麽?”
不要藥,自然是要你了。
寂川不說話,欲拒還迎地看他一眼,晉容便從心口酥到骨髓,連碗也顧不上好好放了,将那青瓷描金的藥碗随手往地上一摔,翻身壓住寂川,在頭頂扣住他的手腕,細細親吻起來。
倒是苦了那收拾屋子的小厮,一天得擦好幾回地,還得摸準了什麽時辰進去,貝勒爺才沒有賴在許公子榻上呢。
晉容知道寂川身體尚未痊愈,心裏到底是有分寸的。
晚上守着寂川喝了養胃補氣的枸杞山藥小米粥,又哄他吃藥。這回晉容問過大夫,煎藥時多加了幾錢甘草,手邊又備好冰糖,喝完立刻喂到嘴邊,化解腥苦,折騰再三,才總算喂完了一碗藥。
“那你早些睡,我回房去了。”晉容道。
寂川略一點頭。“知道了,你走吧。”
晉容好些天沒睡過安穩覺了,吩咐下人燒了熱水沐浴,洗去渾身疲乏。時隔數日,總算又睡回了自己朱漆金雕的酸枝木床上。
綢被柔軟,夜風清涼,可他翻來覆去好幾遭,到底是沒有睡着。一閉上眼,腦海裏哭的笑的氣鼓鼓的面孔,全都是許寂川。許寂川在他手裏牽着,懷裏摟着,唇上吻着,每一次呼吸,蘭花清香便填滿他的胸膛。
這叫人如何睡得着。他無可奈何地起了床,随便裹了件袍子,端起燭臺,踏上門外長長的回廊。
許寂川夢到小時候娘帶他和表哥上街去,買了好多的酥餅和豌豆黃,吃得滿嘴都是香酥的碎屑。忽然從街邊竄出個人臉猿身的妖怪來,硬要将他擄走。
娘,表哥,還有酥餅和豌豆黃,都離他越來越遠了。他一邊哭喊,一邊又踢又打,那渾身長毛的妖物卻偏偏不肯放手,兩只手像鉗子一般緊緊環在他腰上。
“哎喲,別踢,別踢了……”那妖怪直叫喚。
他驟然驚醒,腰上竟然真的有一雙手,吓得差點叫出聲來。
“貝勒爺你這人!到底怎麽一回事!”寂川怒氣沖沖地轉過身來。晉容還以為是怪自己私自爬上床來,正要坐起,卻聽得寂川道:“說要回去了,要人死心,半夜又興起跑來。出爾反爾的,你不來算了!”
他聽寂川發火,心中竟有幾分歡喜。“我說不來……你不高興了?”
“我才不在乎呢。”寂川氣呼呼地想要轉身回去,卻被他鎖在懷裏不放手。
“好了好了,是我不好,還望許老板息怒,饒了小王這一回。”
一盞燭火微微搖曳,暖黃的光,映得寂川的面頰溫潤如瓷,耐不住他這樣哄,到底抿嘴笑起來。
“寂川,”晉容望着懷中的人,“往後別再叫我貝勒爺了。”
“那該叫你什麽?”寂川一雙如墨的眸子,映出他自己的面孔。
“你叫我晉公子,我便是晉公子。你叫我胖豬頭,我便是胖豬頭。”
寂川手裏攥着他的領子,偏着頭想了一陣。“那就……叫你晉郎吧。”
“什麽?”
“晉郎。”
“啊?”
“晉郎……”
寂川越叫,聲音越低下去。晉容的心化成一灘溫燙的糖水,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溢出胸口。他靠過去,輕輕吻了寂川的眉心。
“晉郎,你們若是找到我師傅,也不要太為難他……”寂川輕聲道。
晉容嘆氣。“他從戲園子回去便吞了鴉片,在床上躺了三天,竟無人知道。”
寂川聽罷愣了半晌,眼中似有淚光。“他也是個可憐人……若我淪落到那般境地,也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
“寂川,”晉容捧着寂川的臉,直望進他眼睛裏,“從此往後,我晉容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定不會讓你淪落半分。”
“貝勒爺這嘴倒是比抹了蜜還甜,”寂川笑他,“往後的事誰又參得透呢,且顧眼下吧。”
且顧眼下。
晉容靠上去,低頭吻在寂川頸側。同是男子,為何寂川會有這樣柔嫩的皮膚,羊脂細玉,吹彈可破。唇舌一寸寸游走,他吻出一塊深深的紅痕才終于作罷,寂川已經喘着氣,軟在他懷裏。
“好了,不鬧你了,你睡吧。”他道。
“你跑到人家床上來,折騰了這一遭,又說不鬧了?”寂川嗔怒。
“許老板想我如何,我照做便是。”他翻身壓住寂川,低頭逼問。湊得近了,兩個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一樣的急促滾燙,難分彼此。
“我要……”寂川拖着調子,一面用手指繞着晉容的頭發梢。“要晉郎,替我買一輩子的豌豆黃。”
“好,”他答得珍重,“我許你餘生的每一天,都有吃不完的豌豆黃。”
說好了,才低頭吻上去。
繁星如織,日出仿佛永遠不會來到,将漫漫長夜留給帳幔中的親吻和絮語。且盡良宵。
這世上還有什麽比喜歡的人恰在懷中,更好的事情呢。
待寂川稍微長胖了些,晉容帶他去相館照了張相。他穿一身月白的長衫坐在梨花木的雕花木椅上,晉容青衫灰褂,旁邊有張桌子,照相師說要擺盆蘭花。
“蘭花太素了,”寂川不肯,“擺桃花吧。”
于是便擺了紙糊的桃花盆景,紅豔豔的,倒搶了幾分人的風頭。
剛走出相館,小厮就慌張來報:“貝勒爺,不好了,福晉從直隸回來了!正在貝勒府等着您吶!”
額娘去直隸避暑,而今炎夏正盛,為何會突然回來?晉容不解,只好托宣兒和楚瑜将寂川帶到晉恂府上暫避,自己立刻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時,福晉正端坐在堂屋上座。
“孩兒給額娘請安。”晉容見着福晉便跪下行禮,等了好久,卻沒有等到母親的答複。他不敢擡頭,想到額娘動了怒,心裏便也猜透了幾分。
“晉容啊,你大哥晉恂乃漢人側室所出,出身低賤,幾個弟弟又還年幼。你說說,咱們家這郡王的爵位,将來是要封給誰?”福晉撫弄着手中茶碗,聲音平靜卻嚴厲。
晉容垂下頭。“孩兒不敢說。”
“說說吧。”福晉放下茶碗,坐正了看他。“這裏就你我母子二人,還怕有誰取笑你不成?”
“孩兒不敢。”
“那我就替你說了吧。”
一雙牡丹刺繡的花盆底旗鞋三兩步走到他跟前,啪地一聲耳光在他臉上響起來。“你将來是要當王爺的人,趁着你阿瑪南下平亂,我在直隸避暑,你吃了老虎膽,竟敢捧起戲子了!”
福晉反過手來,又在他臉上甩了兩個耳光。“有一個晉恂還不夠!咱們這郡王府的臉面,都給你們這數典忘祖的兩兄弟丢光了!早知道你這樣不學好,打從你生下來就該把你扔到寧古塔去,倒省卻我這些年的心思了!”
福晉撒完了火,坐回椅子上,冷聲道:“起來吧。”
他這才站起來,仍然不敢擡頭,臉上燒得像是着了火。
“你的親事,我已同你阿瑪商量過了,日子也訂好了。這些天你就甭出門了,等親事辦完再來請安吧。”
福晉拎着一條水藍的手帕走出屋子,在院子裏下了命令:“留下二十親兵,将這宅子圍起來。吃穿用度,我命人送來。從今個兒起,誰也不許踏出這貝勒府半步。”聲調不高不低,恰巧能傳進晉容的耳朵。
說罷,福晉頭也不回地走了。院門在她身後緊緊關上,緊跟着幾聲鎖鏈的清冷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