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奔

下雨了。

暴雨如注。

恂貝勒府中滿池子的睡蓮,像一艘艘海中的小船,雨打風吹,兀自搖曳。

寂川坐在窗邊,望着那些睡蓮出神。晉恂說要去晉容府上看看,已經走了兩個時辰,倒像只過了幾炷香的功夫。

天色開始漸暗的時候,晉恂回來了。由着小厮脫下披風,進屋便喚他。“許老板。”

寂川這才回過神,其身見禮。“恂貝勒。”

晉恂拉他到桌邊坐下。“許老板,我去二弟府上看過了。”

“他人如何?”

“人沒事,只是……”

晉恂語氣一沉,寂川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只是如何?”

“只是額娘動了怒,要逼他娶富察家的格格,日子定在閏六月的初四。”

腦海一片空白,寂川愣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晉恂話中的意思。

“那他……那他……”寂川嗫嚅半晌,到底沒說出一句話來。

“我聽了這麽些年的戲,知道許老板為人正派,不貪榮華富貴。但我二弟疼惜你如此,将來成了親,也是斷然要跟你好的。成親不過做做場面罷了。”

寂川苦笑。“恂貝勒既然知道我不貪圖榮華,這番話卻又說我圖他什麽?”

“許老板這番情,晉恂心中佩服。可是人活着,總是得向別人低頭的。許老板得向座兒低頭,咱們生在郡王府,也得向這骨頭裏的血脈低頭啊。許老板,你可千萬別抹想不開。這事兒,真不是二弟能拿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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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晉恂這一番話,寂川尚未來得及反應的心才忽然揪了起來。

“那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晉恂搖搖頭。“許老板若是想散心,就在我府上多住幾日吧。”

寂川不願久留,當晚就住回自己家中。

從晉容府上出來的時候,誰也不曾料想到如此境況,只當是尋常出門,如今衣裳用具都在貝勒府不說,連貓兒也困在他府中了。

雷雨下了整夜。

寂川從廚房裏翻出一壇馮班主送來的花雕酒,一個人坐在門廊的石階上,飲酒聽雨。

“師哥,你身子剛好,又不會喝酒,就別在這兒瞎喝了!”宣兒來說他,想把酒壇子抱走。

他摟在懷裏不放,兩個人争奪之中,酒灑出來不少,浸到衣服上,醬黃色的一片。

楚瑜走過來,輕輕按住宣兒的肩膀,

宣兒嘆口氣。“算了,随你吧。”說罷便扔下寂川走了。

楚瑜在他身旁坐下來,替他一碗接一碗地斟酒。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雨就像下在他的眼睛裏,所以暗藍色的天,石青色的地,園中茂盛的花木,才會全都融化成一片,再沒有邊界。

他終于有力氣哭了。

“表哥……我在這北京城的戲園子裏,見過多少癡心妄想的戲子,以為自己蒙承某人的情誼,便能從此落葉生根,有個歸屬。我又見過多少鐵石心腸的公子哥兒,良辰美景,一時歡好,等到天一亮,就算你在他面前被人生生撕碎了,他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寂川攥着空碗的手微微顫抖。“我見過了這樣多,以為自己早就看穿了,想透了,為何落到自己頭上,偏偏又成了自己早知道最笨最傻的那些人?”一顆眼淚滴進碗裏。

楚瑜攬過他的肩頭,輕輕拍着。

“可我就是喜歡他啊……”他靠在楚瑜肩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像是要溺死他自己一般。“表哥,我為什麽這麽傻,為什麽這麽傻……”

雨水淅淅瀝瀝地滴落屋檐,在他們腳邊彙成細細的水流。

“表哥,我們回蘇州去吧……我存了好多好多錢,咱們把外祖當年的宅子買下來,把爹,娘,舅舅,舅母,全都找回來……咱們一家人,又能聚在一塊兒了……”

寂川哭累了,靠在楚瑜懷中,口中喃喃念着,睡了過去。

楚瑜從他手邊拾起酒碗,也給自己斟了一晚,仰頭飲盡。

晉恂才送走了愁眉苦臉的許老板,隔天到晉容府上,又碰上個愁眉苦臉的二弟,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麽孽。

晉容抱着三色的小花貓,整日坐在屋子裏,什麽也不做,只是發呆。連貓兒都覺得乏了,扭着身子從他手中掙脫,跳到院子裏撲蝴蝶去了。

“二弟,聽說你那新娘子,是富察家出了名的美人,你想不想見她?”晉恂也不管晉容的心思飛到天南海北宣武門外,只管一屁股坐到二弟面前。“若是想見,我明天就去雇個畫師,替你畫副像回來。”

晉容的眼裏沒有半點神采,呆呆坐着,隔了半晌才答他的話。“不想。”

晉恂見他這副模樣,沉沉嘆了口氣。“二弟啊,你在這兒整日傻坐着,事情也不會有什麽起色。你仔細聽我說。”

晉容這才擡起眼睛看他,人還是木楞的。“說什麽?”

“二弟,你眼前如今有兩條路。一條是聽額娘的話,娶了富察家的格格,将來繼承阿瑪的爵位,做個小王爺。就算不替這大清建功立業,也有一輩子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另一條呢?”晉容眉頭緊鎖。

“另一條麽……”晉恂還沒說破,自己先大笑起來。“如此說來,倒像是我這個庶出的大哥,趁火打劫,想哄你放棄爵位了。”

“大哥可別這樣說,”晉容趕緊道,“咱們兄弟二人從小一起長大,手足情深,誰當王爺有什麽分別?何況如今大清國力衰敗,洋人四處割據,南方也正動蕩。你我就算真當上了王爺,又有幾年富貴可言?”

晉恂仍是笑着,手中的折扇在晉容頭頂一敲。“同你說句玩笑,你倒先急了。我在你府上進出幾日,替你想了個逃出去的辦法。你若是被額娘抓住了,可千萬別說是我出的主意。”

說罷先起身去關好門窗,這才湊在晉容耳邊細細說了。

馮班主聽聞寂川回到家中,當即買了補品來探望他。

“許老板好生修養,少了您,咱們戲班可真是大失顏色,步履維艱吶。”

說的都是些不要緊的客套話,但內裏的意思寂川都明白。班主是最會識人眼色的,一個字也沒提到晉容。

“馮班主放心,我的嗓子沒事,再休息一陣,能上臺了,一定立刻告訴您。”

他如今這般憔悴,倒不是因為那豌豆黃裏的毒。心裏頭看不見的毒,才更濃烈傷人。

他并不知道,當紅青衣被人下毒的事情早已在京城裏傳了個遍,口耳相傳,添油加醋,說成了一段師傅嫉妒弟子才華,玉石俱焚的傳奇故事,外頭多的是人想一睹他的風采。

“那我就靜候許老板佳音了。”

馮班主得了他再三擔保,這才放心走了,前腳剛邁出門,恰好有個衣衫破舊的菜販子将擔子卸在門口,看樣子是想停在寂川屋檐底下乘涼。

“去去!到別的地方去!”馮班主甩着手裏的扇子,要将那菜販趕走。

菜販的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臉,寂川只道他身形有些眼熟。一個賣菜的粗人,怎麽會這樣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

到底是宣兒眼睛尖,一眼看到那副擔子的其中一個竹筐裏露着半條貓尾巴,趕緊走過去拉住那賣菜的小販。

“馮班主不認識,這是給咱們家送菜的!”宣兒道。

“噢,原來是這樣。馮某失禮了。”馮班主嘴上這樣說,卻看也沒看那菜販一眼,反倒是回頭又沖寂川鞠了一躬:“許老板您安心養病,我這就告辭了。”

馮班主一走,宣兒立刻将菜販拉進院中,闩上了門。“貝勒爺,您怎麽逃出來了!”

寂川心頭一緊。晉容摘下頭上的破草帽,早已熱得滿頭是汗,卻擦也不擦一把,望着他笑起來。“許老板,你的衣裳和貓兒,實在是太沉了。”

直到他們雇的馬車連夜駛出京城,寂川懸着的心才總算放下來,拉着晉容仔細問。“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晉恂替我出的主意。将送菜的小販綁起來,搶了他的衣服和擔子。”

離開京城時走得匆忙,這會兒晉容身上仍舊是菜販打扮。

寂川忍不住笑起來。“想不到你穿這身衣裳,竟還有幾分合适。”

晉容被笑了也不惱,反倒伸手将他摟進懷裏。“許老板若是喜歡,我每日都穿便是。”

寂川輕哼一聲,從他懷裏掙出來。“貝勒爺不嫌髒,我還嫌呢。你若要穿,晚上只許睡在堂屋裏。”

晉容也哼一聲。“那我就去官府告你。”

“告我如何?”

“告你許寂川蠻橫無理,不近人情,虐待親夫。”

寂川伸手在他臉上一擰。“你還告我呢!官老爺看到你,先把你押回王府去了。”

說者無心,話說出口,兩個人卻都愣了愣。

晉容先回過神來,沖寂川溫柔一笑。“過來親小王一口,饒了你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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